第三十二章
天色慢慢黯淡起来，昏暗的光线掩护住了传讯的飞鸟，一种橘色的轻晕在云层上不断渲染，变浓，仿佛是时间的车轮在向前粼粼滚动时，无意轧下的印迹。
鸽子张开翅膀，借着风力轻盈的滑翔，若从它的角度来看，下方的淮城很像一个不规则的方形，里面大大小小的房舍按里坊为界，簇簇俱在一起，彼此以宽阔的街道作为阻隔——这些街道中遍布着来往的人群，突然，在某个街道的尽头，一大群骑着马的人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，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负着兵器，马蹄带起路面的灰尘，周围的百姓惊慌的躲向两边，目送他们飞驰着离开。
鸽子最终停在卖针线的沈姓娘子家中，贤淑的主人殷勤的招待了这只小客人一顿稗谷佳肴，又从鸽子腿上的竹管中，将蜡封的纸条取了出来，交给正擦拭□□的玄衣女子。
“殿下已经动手了。”朝歌看罢，轻松的将纸条捏成纸粉，扬眉一笑，“我去盯着池小迟，三娘，珍重。”
沈三娘嫣然一笑，戴上帷帽，从侧门悄悄离开，身上的衣裙朴素的让人生不起注目的兴致，窈窕的身段裹在宽大的袍服中，臂弯中挎着常见的竹篮，竹篮上盖着黑布，黑布下种类繁多的绣样与针线。
这样常见的女子，几乎会出现在街道集市的任何角落里，无论跟什么人有过接触，都不会叫人觉得奇怪。
她脚步轻盈的路过街角，蹲在那里卖东西的小贩低着头，脑袋埋在宽檐的草帽中，浑不在意的看着或许会成为自己客人的妇人慢慢离开，他看了看天色，似乎是意识到时间已接近傍晚，于是挑起担子，拐入另一侧的小路中。
小贩的衣角仿佛还带着药草的香气，他面无表情，步伐坚定。在隔着数重房屋，与小路平行的街道中，沈三娘帷幕下的嘴角，依旧向上微微翘着。
两人向着淮城西门，殊途同归。
将日晷上的时辰向前倒推，在申时即将结束的那刻，淮城之外，南北两端的林木山丘中，忽然同时冒出了火光。借着这红莲般的焰火，照亮了数不清的，标记着齐国官府印记，正在空中猎猎飘扬的旗帜。
透着浓重杀意的鼓声传到城头，守城的神威军士卒睁着难以置信的醉眼，他从地上跳起，刚刚拔出腰刀，还来不及吹响身侧的号角时，一支黑沉沉的利箭便如幽灵般飞到墙头，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。
城外发现敌踪的消息飞速的传到县衙中，刚刚回去的焦平掣起大刀，领着一票人马飞驰出府，一路往南，沿途不断有散落的神威军扶着帽子，爬上马背，汇入大将军带领的队伍中，钱铁山紧跟在后，率自己的部下向北而去。
“你和吴老三留下看家。”
焦平愣在马背上，他手中尚且提着长剑，人已经到了门口，却被兄长一句话堵在了县衙前。
青年俊秀的脸上露出伤感和轻郁的愁绪，过了半晌，焦康摘下雪亮的头盔，扔到亲兵手上，下马回府，一语不发。
他并未意识到，自己刚刚是从死亡边沿转了回来。
隐在房舍之间，朝歌将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从焦平的身上收回，此地的县衙原本有千余士卒，加上池小迟，力量其实相当可观。她若对焦平焦康出手，假如不能一击得手而去，恐怕就得被池小迟留下了。
淮城中，朱明的势力早已经烟消云散，叛军的力量清晰分明，市井相关，也有沈三娘在暗中时时留心。
然而，闻严的溃退，意味着象理院对本地江湖势力全盘失去了掌握，此地的寻常游侠要么被焦氏招揽，要么远走高飞，但真正称的上高手的江湖人，现在却连一丝痕迹都找寻不到。
朝歌手提白鹄，身负青雀，目光沉静如水。
为了应付在暗中隐藏的可能势力，杀池小迟，必须不能耗费自己太多的力量。
珍珠般明丽动人的女郎倚在俊美风流的男子怀中，素白的指尖在对方的小臂上流连，绣榻周围，半透明的纱帐依依垂落，温柔的拂在柔软的地毯上。
池小迟的眉眼带着某种不言自喻的慵懒与轻薄，鼻尖浮荡的，是熏香混合了着美人的脂粉的香味，又混入了丝丝神秘的兰麝之气，糜烂的叫人流连忘返。
“妾身好像听到号角的声音了。”一斛珠儿秀翻了个身，嫣然笑道，“做人师父的，怎么也不出去帮忙？”
池小迟漫不经心道：“小孩子不自己经点风雨，总是长不大的。”狭长的凤眼中眸光流转，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自负与傲慢，“当然，要是平儿真的吃了败仗，池某也会费些神，出手替他将对方首领的脑袋摘下来。”
一斛珠儿秀吃吃的笑着，游鱼般自对方的怀抱中滑出来，赤足踩到地毯上，先轻拢发鬓，然后系好石榴色的红裙，又披上轻盈的纱罗，最后回眸一笑：“妾身先去沐浴一番，这段时间，就先叫筱筱妹妹来陪池郎如何？”
池小迟笑了声：“美人自便。”
一斛珠儿秀迈着莲步姗姗而去，只留下一段余香，但很快，这丝香气又被新的幽香所掩盖起来……
北边的城门被打开，就像酣睡的石兽，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，正预备将眼前的敌人吞噬。
焦平身被魁甲，一马当前，犹如一尊移动的铁塔，他气势汹汹的领着八百余名骑兵，向对手猛扑过去——他相信，自己手下的士卒，或许纪律上不如官府中吃空饷的纨绔游痞们，战斗力却超过对方不止一筹。
“难道这些是姓朱的请来的救兵？”焦康自语了一句，他眯着眼，看到了不远处旌旗飘荡的阵地。
官兵们扎在一片葱郁的林地中，这里植被茂盛，像这样的小丘小林随处可见，但面积都不算大，藏不了太多的人。
对方最多只有五百人马，或许更少，否则没必要像这样虚张声势。焦平思索着，在双方相距一百五十步时停下，挥手让弓兵上前，张弦搭箭，朝着敌营下了一场箭雨。
对面的鼓声瞬间小了。
焦平皱起了浓眉，他冷冷的盯着对面的林地，声音里含着轻蔑：“恐怕我们是上了那些胆小鬼的当了，这里十有八九是一座空营。”
他令斥候前去查看，十人组成的小队提着盾牌，奔入林中。
片刻后，几声惨叫隐隐传来。
焦平脸上的赤色变得更深了，预计出现差错带来的愤怒让热血不断向脑门冲去，他将牙齿咬的咯咯响，猿臂一挥，一众骑兵随他冲上前去。
“给老子踩碎他们！”
早已经按耐不住的士卒们顿时疯狗一样的冲了上去，他们跟着焦平起事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将朱明赶出了经营已久的淮城，这些时日，饮酒吃肉，寻欢作乐，跟着大将军尝到了无数的甜头，深知打仗的好处，迫不及待的想用敌人的人头，来为自己进阶的道路增光添彩。
过于强烈的火光让视线有些模糊，靠近了看，这些树林其实长的并不算密集，很多地方是被敌人用草木藤蔓刻意做了掩饰，好让敌人从外面不能轻易察觉这里的情况。
树木彼此以长绳相连，绳上悬着战鼓和鼓槌，其中不少鼓面已被箭矢刺破，这些绳子上又牵连着大大小小许多常见的飞禽走兽，它们受火光刺激，挣扎逃窜时，便带起了咚咚鼓声。
“大将军，这里果然是空营！”亲兵汇报道。
焦平表情凝重，他厉声斥道：“蠢货，若方才这里没人，那斥候们又是被谁所杀！”调转马头，“人已跑了，烧掉这鬼林子，我们也走！”
空气中突然传出锐利的啸声，数十支羽矢从暗中飞出，射向焦平。与此同时，无数声清脆绳索的断裂声在林中响起，映着橘色的光，位于众人的头顶上方，忽然扬起了阵阵细雪。
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飞舞，伴着绵软的和风，倾泻而下，它们钻进人的魁甲，落在脸部的皮肤上，带起阵阵灼烧似的痛感。
“眼睛，我的眼睛！”士卒们捂住面孔，哭叫着从马背坠落，在地上打起滚来，由于前些时日的落雨，地上颇积了些小小的水洼，他们滚到地上，掬起清水洗脸，那异样的灼烧感却随着清水的泼溅而更加灼烈了起来，他们许多人的眼睛迅速的红肿了起来，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水。
“是石灰！”很快意识到这些白色粉末究竟是什么，焦平粗犷的脸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，他很想一刀砍断面前的树，又担心会触发新的陷阱。
“闭上眼睛，将兄弟扶到马背上，退出这片树林。”
焦平有些后悔，当时根本不该热血上头就贸贸然冲进来的，应该在外头用油去泼敌营，直接点火烧了个干净。
有些幸运的骑兵躲过了这场石灰雪，他们听从上司的吩咐，很快将眼睛闭上，但接下来的命令又让人不知所措——一片黑暗中，又该怎样将兄弟们扶上马背？
焦平尽力眯着眼，浓密的毛发形成了极好的保护，他忍不住抽了手下一刀背：“就不会稍微睁开点？”
王力躲在草丛中，他们只要将石灰袋放下，任务就算完成，此时早已和十一个队友通通溜到了百丈开外。他回头看到神威军们退出丛林的狼狈之态时，忍不住咧了咧嘴角。
焦平的手下死人只有不到二十个，却有三成士卒失去了战斗力，还有三成心思惶惶，垂头丧气，完全失去了作战的信心，他们掉头往北门跑去，却发现北门不知何时已被关上。
“当值的是谁，还不快将门给老子打开！”
焦平的怒吼声从门外遥遥传来，里面的人虽然能够听到，却无力执行他们的大将军的命令。
越轻罗身上穿着和神威军们相似的服装，一头秀发裹在麻布的头巾中，绯红霜白的两柄刀业已出鞘，在黄昏中闪着灼灼冷光。
血花四溅，她领着十一名郑城官兵，突然暴起击杀了北门守城的将士后，以最快的速度将门关上，接着以己身为障，阻挡住了两百余名守城兵前进的脚步。
英武美丽的少女有一双猫儿似的眼，她紧紧盯着眼前的人群，用手背擦去了脸颊上沾到的血星。
“大齐建康公主麾下，越轻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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