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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花期 2


  不是没想过把自己唱给他听,但女人的矜持和直觉告诉我,与其急急忙忙地告诉他,不如等他自己发现。这样莽撞而唐突地去表白感情,只会适得其反—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彼此之间的感情绝非一个名词可以形容概括,而感情上的共鸣应该是一个从混沌到明晰的过程,这个自我发现才是他最值得珍视的,我告诉他,等于是我在向他索取,而他自己发现的,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。

  “颜颜,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,”他调整好坐姿:“我觉得你最近有些……喜怒无常,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,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够?”他神情严肃,昭示自己虽然慢半拍,但绝非感官迟钝。

  我咬住下唇,仔细思索了一会才开口:“我只是发现,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……”对很多事物的看法我们都已经不同步,对方喜欢的事物,自己却觉得寡淡无味,那种灵犀相通的感觉,似在一点点流失:“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害怕,我们会不会也有渐行渐远,终成陌路的一天?!”

  “傻瓜!”我的话音刚落,就被他用手指轻敲了下脑袋:“你想太多了,怎么会有这么一天呢?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十多年来累积下的情分不可能说没就没的,我承认在修真和烹饪上我们不能同步,可是每次有比剑出场的机会,最不遗余力支持我的人不就是你吗;一有新研制的菜品,你都是第一个捧场的,无论我做出来的菜肴味道有多怪,你都毫不介意的试吃;在所有人对我都赞美有加时,你会适时地给我浇冷水保持清醒,而在我疲惫难言的时候,周遭只知道给我个休息的场合,只有你明白我还需要一个安慰的拥抱……人的一生,悲喜轮回,能有几个这样的知己?你觉得我会轻易割舍放弃吗?”

  “可是你将来要是成亲生子,我们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形影不离啊,”我眼泪停歇,半撒娇半是抱怨地瞅着他:“不要告诉我,你不知道我们门派里那么多的女孩子明里暗里地喜欢你。”不敢指名道姓是云绯茉,只能用‘那么多’来统称,果见仲凡咧嘴一笑,有掩不住的狡黠和自得。

  “我又不是瞎子,怎么可能觉察不出来,不过你知道我的,对于感兴趣的事物我会全神贯注,其他不相干的就没那么多精力去应付了,再退一万步说,我要真到了适婚年龄,按照我们家的情况,第一个考虑的成亲对象,可想而知就是你嘛!”

  他神情一派风光霁月,语气再自然不过,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论套的是怎样一个敏感的话题:“反正我是认命了,从小被你欺压到大,也别妄想哪一天会脱离魔爪了……”本来我还满脸滚烫,可是听到后来就觉得是指桑骂槐,恼羞成怒下强悍本性直接曝光,抡起花拳秀腿就往他身上扑去,他哈哈大笑,游刃有余地左右接招,两个人像回到了顽童时代,乐不可支地就在床上打闹起来,最后仲凡一个擒夹手,两手分别捏住我双腕顺势就把我压在身下。

  肺中的空气被这一压全然跑光了,脑中一片空白,对上仲凡微笑渐收的面庞,他大概也被这情况吓到,面色因羞窘而涨红,神情完全是不知所措,可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明亮,我盯着他的瞳孔,那里面分明闪动着困惑和躁动,还有少年欲念的挣扎。

  我也手足无措,只能满面迷蒙地看着他着了魔般缓缓低下头,却在唇瓣碰触前,因为片刻迟疑,所有的动作都在空中静止。

  我承认那时候我是故意的,强压下所有的矜持和羞涩,本能地微抬起下巴,迎上他温热的唇,接触的那一刹那,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胸腔里传递过来的惊叹。

  浅啜辗转的意犹未尽中,四周的空气逐渐加温、醉酒般香醇醉人,从儿时的玩伴过度到现在的恋侣,所有的转变,都从这一吻起开始。

  盼韶华但为佳人留,纵是千江不复流

  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喜不自禁的记忆里留有太多的盲点,比如我们的关系虽有更进一步,但在仲凡在艺成结业前,从未对掌门长老们说明,门派里的师姐妹也有目睹过我们举止亲密,可当时我们青梅竹马的关系早就人尽皆知,即使偶尔有撞到,却压根没有往另一层意思上想。

  所以云绯茉在下山返乡之前,应该是不知道我和仲凡已经跨了过单纯的玩伴关系,才会在她启程回乡之前,在遍寻仲凡不着时,托我转交那封信。

  正沉浸在回忆里,一声“宋初颜”让我猛然惊醒,诧异之下应声回头,只见站在身后的是位身着婆娑云裳的秀雅佳人,云鬓花颜,明眸贝齿,身上淡淡的茉莉清香仿佛是招牌标记——

  “云绯茉?!”我失声惊叫,引来中庭边上几位习剑的师妹频频侧目,没想到才踏入小竹峰顶的中庭就碰到她,倒是她快步上前,挽住我的手臂,往人迹罕至的翠竹林走去,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惊讶和喜悦:

  “没想到真的是你呀!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,对了,你怎么会在这里?是准备回锅继续修炼,还是来找水月师叔洽谈要事的呢?”

  “……都不是。”我硬挤了个笑容,几乎无法回视她坦然又热情的目光,视线下移,落在她的衣饰上,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的身段依旧曼妙,只除了腰身有些臃肿……

  腰身?我篡地反应过来,瞪大了眼睛,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:“你怀孕了?!”

  “是啊,”云绯茉呵呵一笑,边走边神色温柔地摸了摸腹部:“我这次回来,就是准备待产的,小竹峰环境清幽,气候宜人,最适合孕妇安胎了。”

  怎么会这样?!“那你……已经成亲了?”

  她对我的反应啼笑皆非:“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怀孕!?我去年岁末就已经成亲,现在孩子只差四个月就可以出来见人了。其他的姑娘要是在我们这种年纪,孩子都有好几个了,像你和仲凡,不是也准备在这个月里成亲?”她笑如春花,言语间洋溢着浓浓的幸福,突然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歪着头迟疑地问:“对了,上次听仲凡说,你们的婚期好象就在……十天后吧?怎么你这个准新娘不在准备嫁衣,倒是出现在这里呀?!”

  连珠带炮似的问题攻得我无力招架,只能趁勇气尚未消失前,深深吸一口气,轻声道:

  “其实……我这次来,是来找你的。”

  “找我?”她柳眉微颦,满脸不解,直到我从衣襟中摸出一张牛皮信封递给她时,上面那四个‘楚仲凡收’簪花小楷才令她如梦初醒。

  “咦?!这,这不是……”

  我苦笑一声,迅速眨去眼眶中的水气,却压抑不下满心的后悔和酸涩:

  “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来意……你还记得吗?当年你即将回香时,托我转交给仲凡的信笺,说是傍晚在龙首峰的紫竹林见,可是……当时我没有转告给仲凡。”

  也许每个人的心底,都潜伏着一只魔,在你最薄弱的软肋处虎视眈眈。仲凡之于我,就是这样一道魔障,他对云绯茉是否无动于衷,我没有笃定的信心。如果爱情是一场拉锯战,那么受伤的总是付出比较多的那一个,正是他们投入得太多,所以看似有无限勇气,实则心中非常恐惧——付出了十倍努力才得到的东西,自然会让人患得患失。

  也曾彷徨犹豫,但终究还是横下心来私自藏匿起这封信笺,让他们的故事提前结束,也让一切的可能性划下了休止符。

  云绯茉低首沉思,似把记忆里某些片段串联成章,再抬起头时,已是面无表情:“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为什么又自揭伤疤呢?而且还是在你和仲凡即将拜堂成亲的前夕?你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他,让你们的婚事就此作罢?”

  我艰涩地扯了扯唇角:“……我既然决定上山来找你,就已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思想准备了。”但凡存在的事物,终会留下痕迹,尤其当你做过一件当时觉得义无返顾,后来却开始后悔的事情时,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隐没,而是会残留在你的记忆深处,长成一颗瘤,时时刻刻地影响你、提醒你自己曾犯下的错误和罪行。

  我不想顶着这样的罪恶感嫁给仲凡,哪怕是他得知真相后取消婚约,也好过这样无休止的自我谴责,当初既然有本事任性去爱,那么现在也该有本事坚强离开。

  “这些年来,我总在想,如果那天我把信笺给了仲凡,你们会怎么样?也许他对于你的离去有更强烈的反应,从而得知自己真正的感情,那么我们三个人的今天,就是不一样的结果,甚至,今天为仲凡披上嫁裳的人可能不是我,而是你。”

  云绯茉听完却是直摇头,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决:“不可能的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

  她凝起神色,一字一句,无比认真道:“因为仲凡当年亲口告诉我,他选择的人是你。”

  现在换我楞在当场,她面色平静地道:“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,因为有没有这封信都不能影响或者逆转真相。当年我把信交给你后,在下山的时候,就碰到了仲凡。”

  “仲凡……他拒绝了我。”

  我震惊地看着她,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,要怎样勇敢,才能自己曾经的伤口在昔日的情敌面前揭露?

  “你知道吗?仲凡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。”短暂静默后,才听见云绯茉再度开口,略带惆怅的嗓音似从回忆的井底发出来的,带着蹉叹,在井壁上撞来撞去,回音动荡。

  “他天资非凡,为人处事又是妥帖淳厚,让每一个和他相处过的人都感觉如沐春风,记得在龙首峰时,看他每天练剑的身影是我最享受的乐趣,”她微微一笑,目视前方,继续说道:“可惜一出龙首峰,他的身旁必定有你相随,你的触角伸及了每个仲凡会出现的场合,别人即使有心,也在这样的强势下败阵,包括我在内,整整三年时间,都只能在旁边看着你们。”

  “我知道感情的事始终有先来后到,中途插队本不应该,后来也是实在压抑不住了,才鼓起勇气放手一博。可惜的是碰上你,我从没遇到过这么恐怖的对手,死缠烂打严阵以待,为了应付你,几乎花费了我所有的心思,如果说我的这段感情因为仲凡而遗憾,那么真正让它刻骨铭心的,却是因为你。”

  她轻扬娥首,神色中讨厌、有嫉妒、还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敬佩,我看着她,只觉得心下戚戚,当年自己对她,何尝不抱着这些复杂的心情?

  “你还记得那次青云门与焚香谷擂台对决后大竹峰之约吗?本来只有龙首峰的弟子才能应邀的,可是仲凡坚持要让你参加,我想对于男人而言,只有对自己真正认定的人,才会如此力派众议吧。”

  我有些怔忪,而云绯茉说到这里则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,仿佛在看一个身在福中却浑然不觉的痴人,继续道:

  “还有,那天你昏倒在屋里,仲凡背着你到通天峰求医,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崩塌颠倒,直到沈长老再三保证你是肠胃紊乱失去意识,他才冷静下来——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,才不得不承认,你和仲凡之间,已经累积了太多煎不断的牵扯和羁绊,早就没有第三者可以插足的余地了。”

  “我回乡之后,常常想起你们,当然也有过不能如愿以偿的遗憾,不过流年换转,再多的甘心也早就释然,人生有时候,就是这样微妙,太过圆满的东西往往食之无味,反倒因为遗憾才有感动,因为残缺才有震撼,”她洒然一笑,仿佛当年的伤感失落早已云开雾散,曾经那么真的感情,最后也只剩下闻风忆起。

  “什么是缘分?上苍给了你机会,这就叫缘,而你抓住了这个机会,还牢牢不放手,这就叫分,如果连你和仲凡这样得天独厚的都不能白头到老,那我就再也不肯相信,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,才能称得上是天作之合。”

  她眼睛里盈满了温柔与淡定,有一种萧索过后的平静,缓慢而又清晰,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轻移,但见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,正顶着烈日骄阳,顺着石阶,气喘吁吁,挥汗而上。

  愿如初,总是无忧,或执手,风月与共

  蓊郁浓翠的竹林深处,树影斑驳,夏风飘逸,过处沙沙作响,阳光被头顶的竹叶剪裁成各种形状,散映在我们的衣裳上,整个竹林,只有我和仲凡凝视着彼此,不知对望了多久,最后还是由我打破了沉默。

  “你……什么时候出来的?”

  “从发现那封信开始。”他竭力平稳呼吸,沉声道:“知道你突然留书出走,还说要暂停婚事,吓坏了多少人吗?我们的家人全都聚集在一块,探讨你出走的动机,所有人,甚至包括我自己,都一致认定是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导致你逃婚离家……颜颜,能告诉我为什么吗?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?……”

  “不是的……”他的自责显而易见,我瞧着难受,眼泪簌簌而下,把头埋到他的肩窝里:“不是你的问题,是我自己有心结没有解开……”

  “心结?”仲凡的声音纳闷不解。

  “如果我们不是青梅竹马,你还会觉得我特别吗?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彼此会成为自己的另一半,你是不是还会对我倾心?”我抬起泪眼,把问题抛给他,如期地看到仲凡怔楞在地:“如果当初你先遇见是云绯茉……”

  他的神色顿时了然,想也不想就直接打断我:“我从来不做那种假设。”太过斩钉截铁的语气,反倒令我楞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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