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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来日大难


  郭靖与黄蓉此刻心意欢畅,原不想理会闲事,但听到“老顽童”三字,心中一凛,同时

  跃起,忙随后跟去。//wwW.QΒ⑤.CǒM//前面两人武功平平,并未知觉。出镇后奔了五六里,那两人转入一个山

  坳,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,不断从山后传出。靖蓉二人足下加劲,跟入山坳,只见一堆人聚

  在一起,有两人手持火把,人丛中周伯通坐在地下,僵硬不动,不知生死;又见周伯通对面

  盘膝坐着一人,身披大红袈裟,正是灵智上人,也是一动不动。周伯通左侧有个山洞,洞口

  甚小,只容一人弯腰而入。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骂,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,似乎怕

  洞中有甚么东西出来伤人。

  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曾说“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”,又见周伯通坐着宛如一具僵尸,只

  怕他已然遭难,心下惶急,纵身欲上。黄蓉拉住他手臂,低声道:“瞧清楚了再说。”二人

  缩身在山石之后,看那洞外几人时,原来都是旧相识:参仙老怪梁子翁、鬼门龙王沙通天、

  千手人屠彭连虎、三头蛟侯通海,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,火光照在他们脸上,认

  得是梁子翁的弟子,郭靖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和他们交过手。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

  靖和自己的对手,四下一望,不见再有旁人,低声道:“以老顽童的功夫,这几个家伙怎能

  奈何得了他?瞧这情势,西毒欧阳锋必定窥伺在旁。”正拟设法探个明白,只听彭连虎喝

  道:“贼厮鸟,再不出来,老子要用烟来薰了。”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:“有甚么臭本钱,

  尽数抖出来罢。”郭靖听得声音正是大师父柯镇恶,哪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,大声叫

  道:“师父,徒儿郭靖来啦!”人随声至,手起掌落,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。

  这一出手,洞外众人登时大乱。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,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,欲施

  偷袭。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,扬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。暗器破空,风声劲急,梁子翁

  急忙低头,毒菱从顶心掠过,割断了他头髻的几络头发,只吓得他背上冷汗直冒,知道柯镇

  恶的暗器喂有剧毒,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此下,急忙跃开丈许,伸手一摸头顶,幸未擦

  破头皮,当即从怀中取出透骨钉,从洞左悄悄绕近,要想射入洞中还报;手刚伸出,突然腕

  上一麻,已被甚么东西打中,铮的一声,透骨钉落地,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:“快跪

  下,又要吃棒儿啦!”

  梁子翁急忙回头,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,不觉又惊又怒,左手发掌击她肩

  头,右手径夺竹棒。黄蓉闪身避开他左手一掌,却不移动竹棒,让他握住了棒端。梁子翁大

  喜,伸手回夺,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,定是连人带棒拖将过来。一夺之下,竹棒果然是顺

  势而至,岂知棒端忽地抖动,滑出了他手掌。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,他双手反在棒

  端之外,急忙回手抓棒,哪里还来得及,眼前青影闪动,拍的一声,夹头夹脑给竹棒猛击一

  记。总算他武功不弱,危急中翻身倒地,滚开丈余,跃起身来,怔怔望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小

  姑娘,头顶疼痛,心中胡涂,脸上尴尬。黄蓉笑道:“你知道这棒法的名字,既给我打中

  了,你可变成甚么啦?”梁子翁当年吃过这“打狗棒法”的苦头,曾给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

  来,虽然事隔多年,仍是心有余悸。眼见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,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,

  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,看来这小姑娘确已得了洪七公的真传,瞥眼又见沙彭二人不住倒

  退,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,叫道:“冲着洪老帮主的面子,咱们就避一避罢!”

  招呼了两名弟子,转身便奔。郭靖左肘回撞,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,左手随势横扫。彭连

  虎见掌风凌厉,不敢硬接,急忙避让。郭靖右手勾转,已抓住他后心,提将起来。彭连虎身

  子矮小,被他高高提起,登时双足凌空,想要挥拳踢足抗御,但四肢全然没了力气,眼见郭

  靖左手握拳,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,这一下如何经受得起,急忙叫道:“今儿是八月初

  几?”郭靖一怔,问道:“甚么?”彭连虎又道:“你顾不顾信义?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

  不算数?”郭靖再问:“甚么?”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。彭连虎道:“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

  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,此刻地非嘉兴,时非中秋,你怎能伤我?”

  郭靖心想不错,正要放开他,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你们把我周大哥怎么了?”彭连

  虎道:“老顽童跟那藏僧赌赛谁先动弹谁输,关我甚事?”

  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,登时宽怀,心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当下高声叫道:

  “大师父,您老人家安好罢?”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。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足踢己

  前胸,右手向外挥出,将他掷开数尺,叫道:“去罢!”彭连虎借势纵跃,落在地下,只见

  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,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,向郭靖抱拳道:“七日之后,烟雨

  楼头再决胜负。”转身施展轻功,疾驰而去。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:“每见一次这小子,

  他武功便增长了几分,那是甚么古怪?到底是服了灵丹妙药,还是得了仙法秘笈?”黄蓉走

  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,只见两人各自圆睁双眼,互相瞪视,真是连眼皮也不眨一眨。黄

  蓉见到这情势,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说话,已知是彭连虎的奸计,必是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

  得,出言相激,让这藏僧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。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,

  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,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。老顽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,

  又无机心,自不免着了道儿,旁边虽然打得天翻地覆,他却坐得稳如泰山,连小指头儿也不

  敢动一动,一心要赢灵智上人。黄蓉叫道:“老顽童,我来啦!”周伯通耳中听见,只怕输

  了赌赛,却不答应。黄蓉道:“你们俩这般对耗下去,再坐几个时辰,也未必分得出胜败,

  那有甚么劲儿?这样罢,我来做个见证。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,双手轻重一模一样,

  谁先笑出声来,谁就输了。”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,听黄蓉这么说,大合心意,只是不敢示

  意赞成。

  黄蓉更不打话,走到二人之间,蹲下身来,将打狗棒放在地下,伸直双臂,两手食指分

  别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。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,是以并未使诈,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

  重,但说也奇怪,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,灵智上人竟也浑如不觉,毫不理会。黄蓉暗暗称

  奇,心想:“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,若是有人如此相呵,我早已大笑不止了。”当下

  双手加劲。周伯通潜引内力,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,只是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,肌肉柔

  软,最难运劲,若是挺腰反击,借力卸力,又怕是动弹身子,输了赌赛,但觉黄蓉的指力愈

  来愈强,只得拚命忍耐,忍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,肋下肌肉一缩一放,将黄蓉手指弹开,

  跃起身来,呵呵大笑,说道:“胖和尚,真有你的,老顽童服了你啦!”

  黄蓉见他认输,心中好生后悔:“早知如此,我该作个手脚,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

  劲。”站直身子,向灵智上人道:“你既赢了,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,快走,快走!”灵

  智上人浑不理会,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。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,喝道:“谁来瞧你这副蠢

  相,作死么?”她这么轻轻一推,灵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,横在地下,却仍摆着盘

  膝而坐的姿态,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。

 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、蓉二人都吃了一惊。黄蓉心道:“难道他用劲闭穴,功夫不到,竟

  把自己闭死了?”伸手探他的鼻息,好端端的却在呼吸,一转念间,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,

  向周伯通道:“老顽童,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,真是蠢才!”周伯通圆睁双眼,气鼓

  鼓的道:“甚么?”黄蓉笑道:“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。”周伯通一楞,俯身在灵智上人

  身上摸了几下,拍了几拍,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,跳起身来,大叫:“不算,

  不算!”黄蓉道:“甚么不算?”周伯通道:“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的穴道,这胖和尚

  自然不会动弹。咱们便再耗三天三夜,他也决不会输。”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

  道:“来来来,咱们再比过。”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,并未受伤,心中记挂师父,不再听

  他胡说八道,径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。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,不住口的

  道:“来,再比,再比!”黄蓉冷冷的道:“我师父呢?你把他老人家丢到哪里去了?”周

  伯通一呆,叫声:“啊也!”转身就往山洞奔去。这一下去势极猛,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

  靖撞个满怀。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,见师父白布缠头,身穿白衣,不禁呆了,问道:

  “师父,您家里有丧事么?二师父他们哪里去啦?”柯镇恶抬头向天,并未回答,两行眼泪

  从面颊上籁籁流下。郭靖愈是惊疑,不敢再问,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,那人左手

  持葫芦,右手拿着半只白鸡,口里咬着条鸡腿,满脸笑容,不住点头,正是九指神丐洪七

  公。靖蓉二人大喜,齐声叫道:“师父!”

 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,举起铁杖,猛向黄蓉后脑击落。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,竟是“伏

  魔杖法”中的毒招,是他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,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,叫她虽

  闻杖上风声,却已趋避不及。黄蓉乍见洪七公,惊喜交集,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,待

  得惊觉,铁杖上的疾风已将她全身罩住。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敲骨碎,情急之下,左

  手疾带,把铁杖拨在一边,右手伸出,已抓住杖头,只是他心慌意乱之际用力过猛,又没想

  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,左掌这一带使的是“降龙十八掌”中的手法,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

  量突然逼来,势不可当,登时铁杖撒手,俯冲摔倒。郭靖大惊,急忙弯腰扶起,连叫:“大

  师父!”只见他鼻子青肿,撞落了两颗门牙。柯镇恶呸的一声,把两颗门牙和血吐在手掌之

  中,冷冷的道:“给你!”郭靖一呆,双膝跪地,说道:“弟子该死,求师父重重责打。”

  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掌,说道:“给你!”郭靖哭道:“大师父……”语音哽咽,不知如何

  是好。周伯通笑道:“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,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,好看啊好看!”柯镇恶

  听在耳里,怒火愈盛,说道:“好啊,常言道:打落牙齿和血吞。我给你作甚?”伸手将两

  颗牙齿抛入口中,仰头一咽,吞进了肚子。周伯通拍手大笑,高声叫好。黄蓉眼见事起非

  常,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,又不知他何以要杀死自己,心下惊疑,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,拉

  住了他手。郭靖磕头道:“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,一时胡涂失手,只求大师父责

  打。”柯镇恶道:“师父长、师父短,谁是你的师父,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,还要师父作

  甚?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,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?”郭靖听他愈说愈厉害,只是磕头。

 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,插口说道:“柯大侠,师徒过招,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。

  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,算是老叫化的不是,这厢跟你赔礼了。”说着作了一揖。周

  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,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,于是说道:“柯大侠,师徒过招,一个失

  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,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手法是我所授,算是老顽童的不是,这厢

  跟你赔礼了。”说着也是一揖。

 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,但柯镇恶正当狂怒不可抑制,听来却似有意讥

  刺,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作了歹意,当下大声说道:“你们东邪西毒,南帝北丐,自恃武

  艺盖世,就可横行天下了?哼,我瞧多行不义,必无善果。”周伯通奇道:“咦,南帝又犯

  着你甚么了,连他也骂在里头?”黄蓉在一旁听着,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,有这老顽童在

  这里纠缠不清,终是难平柯镇恶的怒火,接口说道:“老顽童,‘鸳鸯织就欲双飞’找你来

  啦,你还不快去见她?”周伯通大惊,一跃三尺,叫道:“甚么?”黄蓉道:“她要和你

  ‘晓寒深处,相对浴红衣’。”周伯通更惊,大叫:“在哪里?在哪里?”黄蓉向南一指,

  说道:“就在那边,快找她去。”周伯通道:“我永不见她。好姑娘,以后你叫我做甚么我

  就做甚么,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……”话未说完,已拔足向北奔去。黄蓉叫道:“你

  说了话可要作数。”周伯通远远的道:“老顽童一言既出,决无反悔。”“反悔”两字一出

  口,早已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。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,岂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,避

  之惟恐不及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但不管怎样,总是将他骗开了。

  这时郭靖仍然跪在柯镇恶面前,垂泪道:“七位师父为了弟子,远赴绝漠,弟子纵然粉

  身碎骨,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恩。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,弟子也不能要啦!”从腰间拔出

  短剑,就往左腕上砍去。柯镇恶铁杖横摆,挡开了这一剑,虽然剑轻杖重,但两件兵刃相

  交,火花迸发,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,知道郭靖这一剑用了全力,确是真心,说道:“好,

  既然如此,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。”郭靖大喜,道:“大师父但有所命,弟子岂敢不遵?”

  柯镇恶道:“你若不依,以后休得再见我面,咱们师徒之义,就此一刀两断。”郭靖道:

  “弟子尽力而为,若不告成,死而后已。”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,喝道:“去割了黄

  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。”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,颤声道:“大……师……师

  父……”柯镇恶道:“怎么?”郭靖道:“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?”柯镇恶叹

  道:“咳,咳!”突然咬牙切齿道:“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,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

  小畜生的面目!”举起铁杖,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。

 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,便已隐约猜到,突见他举杖猛击,郭靖却不闪让,心想不

  管如何,救人要紧,竹棒从旁递出,一招“恶狗拦路”,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,待铁杖

  击到,竹棒侧抖旁缠,向外斜甩。这“打狗棒法”实是精妙无比,她虽力弱,但顺势借力,

  将铁杖掠在一旁。柯镇恶一个踉跄,不等站稳,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,向北疾驰而

  去。郭靖发足追上,叫道:“大师父慢走。”柯镇恶停步回头,厉声喝道:“郭大爷要留下

  我的老命么?”脸色狰狞。郭靖一呆,不敢拦阻,低垂了头,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

  远,终于完全消失,想起师父的恩义,不禁伏地大哭。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,走到他身边,

  说道:“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,两人总是结了甚么极深的梁子。说不得,只好

  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。”郭靖收泪起身,说道:“师父,你可知……可知为了甚

  么?”

  洪七公摇头道:“老顽童受了骗,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。那些奸贼正要害我,你大师

  父在牛家村外撞见了,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,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,众奸贼不敢强闯,

  才支撑了这些时候。唉,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,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,明明是决意饶上

  了自己一条性命。”说到这里,喝了两大口酒,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,三咬两嚼,吞入

  肚中,伸袖一抹口边油腻,这才说道:“适才打得猛恶,我又失了功夫,不能插手相助,和

  你大师父见了面,还没空和他说甚么呢。瞧他这生着恼,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。他是侠

  义英雄,岂能如此胸襟狭小?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,待烟雨楼比武之后,老叫化给你们

  说开罢。”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。洪七公笑道:“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,柯大侠也算是

  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,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,那是怎么一回子事?”郭靖心中惭

  愧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黄蓉却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

  了欧阳克,大声叫好;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,连骂:“小杂种!四个老胡涂!鲁有脚有脚

  没脑子。”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、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,只呆呆出神,最后听到瑛姑

  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,不觉面色微变,“噫”了一声。黄蓉道:“师父,怎么?你也识得瑛

  姑?”心想:“师父一生没娶妻,难道也给瑛姑迷上了?哼,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?阴阳怪

  气、疯疯癫癫的,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?”

 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:“没甚么。我不识瑛姑,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,我就在他身

  旁。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,邀我南下。我知他若无要事,决不致惊动老叫化,又想起云南火

  腿、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,当即动身。会面之后,我瞧他神情颓伤,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

  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,心中好生奇怪。我到达后数日,他就借口切磋武功,要将先天功和

  一阳指传给我。老叫化心想: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、老毒物的蛤蟆功、黄老邪

  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,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,二次华山论剑,武功天下第

  一的名号非他莫属,为甚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?如说切磋武功,为甚么

  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,其中必有跷蹊。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,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

  一商量,终于瞧出了端倪,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,就要自戕而死。至于他为甚

  么如此伤心,他的弟子却不知情。”黄蓉道:“师父,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,没人再制得住

  欧阳锋。”洪七公道:“是啊,我瞧出了这一节,说甚么也不肯学他的。他终于吐露真情,

  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,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,未能专精学武,难成大器。全

  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。一阳指我不肯学,那也罢了,先天功倘若失传,他

  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。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,劝也无用,只有坚执不学,方能留得

  他的性命。段皇爷无法可施,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。他落发那日,我就在他旁边。说起来也

 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唉,这场仇冤如此化解,那也很好。”

  黄蓉道:“师父,我们的事说完了,现下要听你说啦。”洪七公道:“我的事么?嗯,

  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,算是过足了瘾,又吃了荔枝白腰子、鹌子羹、羊舌签、

  姜醋香螺、牡蛎酿羊肚……”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,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,回

  味无穷。黄蓉插嘴道:“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?”

  洪七公笑道:“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,都说又闹狐狸大仙

  啦,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。后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,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。老

  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,老顽童又人影不见,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。那地方

  叫甚么‘萼绿华堂’,种满了梅树,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,这大热天,除了每

  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,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,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。皇宫中

  到处都是吃的,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,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。在那儿呆了十来天,

  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,又装狗叫猫叫,在宫中吵了天翻地覆,又听得几个人大叫:

  ‘洪七公洪老爷子,洪七公洪老爷子!’我出去一张,原来是彭连虎、沙通天、梁子翁这一

  伙鬼家伙。”黄蓉奇道:“咦,他们找你干么?”洪七公道:“我也是奇怪得很啊。我一见

  他们,立刻缩身,哪知已给老顽童瞧见了。他十分欢喜,奔上来抱住我,说道:‘谢天谢

  地,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。’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……”

  黄蓉奇道:“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?”洪七公笑道:“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

  摸不着头脑。总之这伙奸贼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,他说甚么,大家不敢违拗。他命梁子翁他

  们殿后,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,要来寻你们两个。在路上他才对我说起,他到处寻我不

  着,心中着急,却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们,情急无奈之际,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,

  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。他说他们在皇宫中已搜寻了几遍,只是地方太大,

  我又躲得隐秘,始终找我不着。”黄蓉笑道:“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,将那些魔头制得服

  服贴贴,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?”洪七公笑道:“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。他在身上推

  下许多污垢来,搓成了十几颗药丸,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,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

  毒药,剧毒无比,除他之外,天下无人解得。他们若能听话,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。这

  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,但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,终于是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只得乖乖

  地听老顽童呼来喝去,不敢违抗。”郭靖本来心里难过,听洪七公说到这里,也不禁笑了出

  来。

  洪七公又道:“到了牛家村后,找你们两个不见,老顽童仍是逼他们出去寻找。昨儿晚

  上,个个又垂头丧气地回来,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。他骂得起兴,忽然说道:‘倘若明天

  仍是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,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!’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

  心,不住用话套问。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,他们才知上了当,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。我

  知情势危险,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,叫老顽童尽数杀了算啦。哪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

  不妙,便使诡计,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的功夫。我拦阻不住,只得逃出牛家

  村,在村外遇到柯大侠,他护着我逃到这里,彭连虎他们一路追了下来。老顽童虽然胡涂,

  也知离了我不妥,忙赶到这里。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,老顽童终于忍不得,跟那和尚比

  赛起来了。”黄蓉听了这番话,又好气又好笑,说道:“若不是撞得巧,师父你的性命是送

  在老顽童手里啦。”洪七公道:“我的性命本就是捡来的,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。”

 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师父,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……”洪七公道:“不是明霞

  岛,是压鬼岛。”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好罢,压鬼岛就压鬼岛,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

  假的成了鬼啦。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,曾听老毒物说道,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

  的伤,可是此人武功盖世,用强固然不行,你又不愿损人利己,求他相救。当时你不肯说出

  此人姓名,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,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年的段皇爷、今日的一灯大师,

  再无别个。”

  洪七公叹道:“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,原可治我之伤,只是这一出手,

  他须得大伤元气,多则五年,少则三年,难以恢复。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,不在乎二次华

  山论剑的胜负,但他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,还能有几年寿数?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?”

  郭靖喜道:“师父,这可好了,原来不须旁人相助,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。”洪七公

  奇道:“甚么?”黄蓉道:“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、咕噜叽哩,一灯大师译出来教

  给了我们。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,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。”当下将一灯的

  译文念了一遍。洪七公倾听之后,思索良久,大喜跃起,连叫:“妙,妙!瞧来这法儿能

  行,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。”

  黄蓉道:“烟雨楼比武,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。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,但此

  人疯疯癫癫,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,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,才有必胜把握。”洪

  七公道:“这话不错。我先赴嘉兴,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。”郭靖不放心,定要先护送

  洪七公到嘉兴。

  洪七公道:“我骑你这小红马去,路上有甚危难,老叫化拍马便走,任谁也追赶不

  上。”说着便上了马,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,双腿一夹。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,似是

  道别,向北风驰而去。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,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,心中闷闷不

  乐。黄蓉也不相劝,自去雇了船,扬帆直赴桃花岛来。到得岛上,打发船夫走后,黄蓉道:

  “靖哥哥,我求你一件事,你答不答允?”郭靖道:“你先说出来听听,别又是我做不到

  的。”黄蓉笑道:“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。”郭靖不悦道:“蓉儿,你还提这

  个干么?”黄蓉道:“我为甚么不提?这事你忘得了,我可忘不了。我虽然跟你好,却也不

  愿给你割下脑袋来。”郭靖叹道:“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。他知道你是我心

  爱之人,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,也决不肯伤害你半点。”黄蓉听他说得真诚,心里感

  动,拉住他手,靠在他身上,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,轻声问道:“靖哥哥,你说这桃花岛美

  么?”郭靖道:“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。”黄蓉叹道:“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,不愿给你杀

  了。”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:“好蓉儿,我怎会杀你?”黄蓉道:“要是你六位师父、你的

  妈妈,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,你动不动手?”郭靖昂然道:“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

  跟你为难,我也始终护着你。”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,问道:“你为了我,肯把这一切

  人都舍下么?”郭靖迟疑不答。黄蓉微微仰头,望着他的双眼,脸上神色焦虑,等他回答。

  郭靖道:“蓉儿,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,我说的时候,便已打定了主意,

  可不是一时兴起而信口说的。”黄蓉道:“好!那么从今天起,你就不离开这岛啦。”郭靖

  奇道:“打从今天起?”黄蓉道:“嗯,打从今天起!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,我和爹爹

  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,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。甚至,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

  不是。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。”

 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,说道:“蓉儿,我跟你说过的话,决没说了不作数的,你放心

  好啦,那又何必这样。”黄蓉叹道:“天下的事难说得很。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,

  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?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,现今才知道……唉!你想得好好

  的,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。”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,垂下头去。郭靖不语,心中思潮

  起伏,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,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,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

  开,实是异常不妥,可是甚么地方不妥,一时却又想不明白。黄蓉轻轻的道:“我不是不信

  你,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,只是,只是……我心里害怕得紧。”说到这里,忽然伏在他

  肩头啜泣了起来。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,呆了一呆,忙道:“蓉儿,你害怕甚么?”黄

  蓉不语,只是低头哭泣。郭靖与她相识以来,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,始终见她言笑自

  若,这时她回到故居,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,怎么反而害怕起来?问道:“你怕你爹爹有甚

  不测么?”黄蓉摇摇头。郭靖再问:“你怕我离开此岛后,永远不肯再回来?”黄蓉又摇

  头。郭靖连问四五句,她总是摇头。过了好一阵,黄蓉抬起头来,说道:“靖哥哥,到底害

  怕甚么,我也说不上来。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,便忍不住心中慌乱,总觉得有

  一天,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。因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。你答允我吧!”

  郭靖笑道:“我还道甚么大事,原来只为了这个。那日在北京,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

  妖女甚么的?后来我跟着你走了,到后来也没怎样。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,心中却是再

  也慈祥不过。你跟他们熟络了,他们定会喜欢你的。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,你

  跟他学学,一定有趣得紧。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……”

  黄蓉截断他的话,问道:“这么说,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了?”郭靖道:“咱俩一起离

  开,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,一起去杀完颜洪烈,再一起回来,岂不很好?”黄蓉怔怔的

  道:“若是这样,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,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。”郭靖奇道:“为甚

  么?”黄蓉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,我猜想得到的。他单是杀了我

  也还不够,他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。”

 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,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孩子的稚气,但眉梢眼角间的神

  情,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测大祸,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,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,日后若是

  有甚灾难降临到她头上,这便如何是好?言念及此,心中一酸,再也顾不得旁的,一句话冲

  口而出:“好!我不离开这里就是!”黄蓉听了这话,向他呆望半晌,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

  缓的流了下来。郭靖低声道:“蓉儿,你还要甚么?“黄蓉道:“我还要甚么?甚么也不要

  啦!”秀眉微扬,叫道:“若是再要甚么,老天爷也不容我。”长袖轻举,就在花树底下舞

  蹈起来。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,起臂处白衣凌风,到后来越舞越急,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

  边花树,树上花瓣乱落,红花、白花、黄花、紫花,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,好看

  煞人。她舞了一会,忽地纵起身子,跃到一株树上,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,舞蹈中央杂着

  “燕双飞”与“落英神剑掌”的身法,想见喜悦已极。郭靖心想:“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,

  说东海里有座仙山,山上有许多仙女。难道世上还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,有甚么仙

  女比蓉儿还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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