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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 覆雪殷红


  三年前,北齐。

  这年的雪来得出奇的早,还是深秋季节,细小的雪籽就轻盈落下,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行人的肩头。北风呼啸而来,穿梭于街巷的人们都拢紧了衣袖,急匆匆往家赶。平日里热闹的都城豫临忽然静了下来,徒留愈发密集的雪花飘落的声音。

  只半日光景,枯枝上便落满银白。晶莹的冰凌挂在屋檐,雪籽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棂。整个豫临银装素裹,天地沉寂。突然,靠近皇宫的小巷内传来句句低语。

  一对衣着单薄的男女相互依偎着,正冒着冰冷的风雪艰难地前进。女人已经不复红颜,但一身粗衣仍掩盖不住美艳的风姿。她的发丝在寒风中凌乱飞舞,冻僵的手指死死环绕着身旁少年的手臂。仔细看去,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模样,衣衫是白雪的颜色,却破烂不堪。他长的极是清秀,面颊苍白如雪,左眼角下一道鲜红的伤痕犹在渗血,凝固冷风中,结成厚厚的痂。

  两人挣扎着向前,走走停停,拐过一个街角后,那女人终于支撑不住,瘫软在石板路上。

  少年弯下腰去,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,他右手搭上女人的脉搏,惨白的指尖几乎要和雪花融为一体。

  “母亲,孩儿背您。”他声音嘶哑,没有温度,快速移步到女人身前,单膝跪下,“父皇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我们,孩儿先带您去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。”

  “止歧,你……告诉母亲,此处,此处离城门……还有多远?”女人显然已经疲累至极,颤抖的声音被呜咽的北风扯碎。

  “再过三个街口即是,”少年将女子背在身上,向四周望去,街巷清冷,大雪覆盖了地面,店门紧闭,豫临似乎已是一座空城。他微微蹙眉,向前奔去。

  “止歧,你……放母亲下来吧……”又向前跑了一阵,身下的少年体力已经透支,大雪纷飞中,他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。女人在他耳边断断续续道,“就算我们……逃得出豫临,齐国……这么大,又怎么逃得出去呢?逃得了今日,明天怎么办?以后……又怎么办?”

  “母亲,孩儿一定可以带你逃出去的!”少年温润的眸子里射出火焰一般的光华,他再次审视四周,片刻停顿之后又加快了步伐。

  前方不远处,落满雪花的城墙巍峨耸立,庄严地守护着北齐最繁华的都城。豫临,无数齐人倾尽一生想要踏上的土地,皇宫,民间传说中雕梁画栋,锦衣玉食的殿堂。如此荣华之地,富贵之都,凡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想象,可它留在自己十七岁生命中的记忆,全是一张张冰冷无情的脸庞和一双双厌恶鄙夷的眼睛。

  罢了,过去的就让这纷飞大雪抹去吧。一片纯白,谁又能看清谁心底剜下的伤?

  少年目光扫视左右,城门处只有两个士兵把手,女墙上间隔百米有一名士兵站岗,兴许是因为天寒地冻,兵力比以往缩减了不少。他背好背上的女人,深吸一口气,朝城门走去,弧顶拱门之外飞雪漫天,世界是刺眼的白。

  他压抑住不平稳的呼吸,却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狂跃。自己从小长在深宫,为宫人厌恶唾弃,与母亲相依为命,十七年了,见到父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,更别提这些站岗小兵。此时若贸然冲出城,只会引起怀疑,倒不如就此一赌,堂堂正正走出去,是输是赢情况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。

  少年目不斜视地迈出脚步,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,越来越近了,那士兵执枪而立,盔甲上落满雪花,宛若一樽铜像,连多看他一眼的欲望都没有。看来自己赌赢了,他心道,但并未放松警惕,坚定地注视着前方,余光却仍然觉察着两侧的动静。

  “这是什么?!“左侧士兵忽然叫道,少年心中一凉,就见右侧士兵两三步上前,猛地掰开他背上女人的手心,金光闪闪的硬物被一把拿出。

  “这是皇室的东西!”左侧士兵眼尖,一下认出,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  不过他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了。一直平视前方的少年骤然转身,锋利的眼刀划过,士兵一愣,转瞬间腰间的佩剑就被人抽出,插入了自己的小腹。右侧士兵见状,跑到女墙边呼喊,少年下一秒就来到他的面前,剑锋不由分说地抹过他的脖颈,鲜血滴落在雪地里,绽开了佛桑花般的殷红。

  剑端的鲜血未来得及凝固,城门两侧涌来几队士兵,呈包围态势将少年困在正中,□□直指他的心脏。少年背靠城墙,冷冷环视一周,侧头对背上的人说了些什么,将女人缓缓放下。他右臂轻震,剑锋在飞雪中闪过银光,剑光混杂着风声霎时凌厉,直逼士兵的要害而来。

  他手起剑落,身形挪闪轻若蝶翼,速度却快如鬼魅,剑锋震碎的雪花旋转着飘落,一批士兵倒下了,下一批的□□依旧直刺而来,根本不给包围圈中央的少年留下喘息的机会。一枪精准地刺入了少年的左肩,鲜血蔓延至整个左臂,一身褴褛的白衣很快被血色浸染。少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冷眼扫过面前对手的站位,再次挥剑而起,两个士兵痛苦倒地。

  雪花越来越急,从空无一物的天空飘洒而下,空气中弥散着晶莹的血腥,原本安静得只能听见兵器交接的都城忽然传来阵阵躁动。稍稍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,少年心底一沉,怕是自己与母亲出宫的事情已经败露,父皇派出了追兵。他收回长剑,垂在身侧,右眼余光瞟到半靠城墙,奄奄一息的女人。疲倦不堪的眼底骤然闪过星芒,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,移到女人旁边,矮下身,左臂一弯将女人抱在怀中,右手剑光干脆利落,看架势竟是要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突围。

  执枪士兵们交换了神色,正欲一拥而上,少年将长剑格挡在母亲身前,清秀的眉目间杀意浓浓,却不想怀中近乎昏迷的人猛然一动。

  电光火石间,那个看上去早已软弱至极,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居然挣脱了少年的怀抱,她翻身跃下,乌发间一缕银丝沾染了血色,伴着雪花飞扬。她刚一落地,便双手硬生生扳过少年的剑锋,毫不犹豫地将尖端刺进了自己的喉咙。

  身心俱疲的少年此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他瞪大双眼,霎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女人凭着最后一口气,一把扯过少年的衣领,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,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:“止歧……答应母亲……逃……快逃……离开豫临……离开齐国……永远…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……”

  最后一个字被寒风吹散,少年胸口处有异样感觉,他低头看去,女人将一件东西塞入他的怀中,手臂便无力地垂下了。深红的血液淌过洁白的雪地,凝结在城墙荒废的角落,少年眼中的泪水还未盈满就被冷风带走,他跪在血泊中,毫无知觉的手指触上女人的额头,皲裂的嘴唇翕动,嘶哑的嗓音穿透了无垠的苍穹,目瞪口呆的士卒们一阵战栗。

  “母亲——!”他深深埋下头去,紧贴女人的面颊,可地上的人再也无法给他任何的回音。泪水夹杂着他仅存的体温滚落,凝固在女人白皙姣好的面庞,化作一颗颗坚硬的冰珠。

  与此同时,被突如其来变故吓到的守兵们大多缓过神来,□□直刺向雪地上恍惚之中的少年。少年蓦然转身,狭长优美的眼睛竟发出炯炯凶光,整个人宛如一匹苏醒的恶狼,长剑一弹,抵住了枪尖,一个腾跃,顺着枪柄两三步接近对手,剑锋一转,五个守兵应声倒地,脖颈处喷射的血液溅在少年脸上,他却浑然不觉,大吼一声又将另一排守兵放倒在地,神色仿佛鬼面修罗,浑身散发着地狱的幽光。

  见到同伴的惨状,下一排士兵不敢贸然往前,与此同时,街道的尽头雪雾迷乱,马蹄踏雪之声遥遥传来。

  “援兵到了!”有眼尖的守兵大声道。

  少年仰头,风雪灌入他的咽喉,空洞的瞳仁倒映着苍茫天幕。他最后回头望了眼雪地里的女人,她眉眼安详,唇角似乎还留有笑意,仿佛只是在雪花的亲吻下沉沉入睡。

  怀中的物什摩擦着胸口,断断续续的语声响彻天空。“逃出去…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……永远……”

  他猛然调动内息,一脚踩上士兵的头颅,借力朝城外奔去。大风从耳畔呼啸而过,他依旧清楚地记得母亲尸体的位置。雪花砸入他的眼眸,他痛苦地闭上眼,任凭泪水决堤般冲刷而下。无论如何,不能……不能回头!!

  他能感觉到守兵紧紧尾随,每跑一步,皑皑白雪上就多了一点鲜红,像是枝头吐蕊的腊梅。

  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。这些年宫墙之内黑暗无光的日子,他无数次体验过命悬一线,生死之间的感受,却从未有现在这般,全身僵硬到无法思索,愈发猛烈的狂风暴雪叫嚣着要将他整个地撕扯开来。

  未曾想,刚出城门,一匹黑马就出现在视线之内,马背上鞍具一应俱全,黑马盯着他,似是专程在此等候多时。少年心中疑惑,但已来不及思考,凭着最后一丝理智翻身上马,紧紧抱住马脖子,头深深埋在鬃毛里,半晌没了动作。黑马却仿佛得了指使,四蹄飞动,载着他朝迷茫的前路飞驰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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