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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小歌


  入夜后,满街华灯,孔竹安和文玉戈从文府回了孔宅。在路上时,坐在马车里的孔竹安闲来无事便问,“你父亲做官一定做得很好吧?”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孔竹安轻笑,“看你小小年纪就应对得法,颇有急智,我就猜八成是家学渊源。”“我不过是偶尔耍些小聪明罢了,倒是你!”文玉戈回头看了他一眼,“你怎么那么厉害?一顿饭统共就说了两次话,一次哄得我母亲开开心心的合不拢嘴,一次使得我父亲欢欢喜喜的闭口不言!”孔竹安听罢无奈自嘲,“活了一把年纪,什么傍身的技能都没有,也就能做做思想政治工作,充其量,算是擅长和人打交道吧。”

  “我说,你看我该怎么叫你好?”路上,孔竹安忽然问。

  “你叫我小姐啊,就像我叫你公子那样!”

  “不愿意管人叫小姐,特别怪!”他皱了皱眉。

  “那可以像父亲母亲那样,我叫你夫君,你叫我细君!”

  “细君?也不好。”孔竹安哭笑不得的摇头。

  “这也不行,那就难了,等到你出仕,我才可以叫你大人,你叫我夫人。”

  “就一定要这么互相称呼吗?我叫你的名字不行吗?”

  “也行啊,随你!”

  “可是你到底叫什么?怎么你父亲叫你玉戈,你母亲又叫你文儿?”

  “因为我是身担两族的独女,父亲姓文,母亲姓玉戈!”

  “也就是说,玉戈文这三个字都是姓氏,你并没有自己的名字了?”

  文玉戈听他这么说,若有所失的点了点头。

  此时,因是上元夜,街上灯火喧嚣,爆竹声不断,入目皆是灯笼烛光、火树银花,小孩子们在路上绕着他们的马车来回跑着,拍着手开心的说着童谣,稚气的笑声也随着歌谣传入他们的耳中。

  孔竹安由此灵机一动,“以后我叫你小歌儿吧?”

  “小戈儿?就是玉戈的戈?”文玉戈不确定的问。

  孔竹安哈哈一笑,纠正道,“不对,是小歌儿,笑语欢歌的歌!”

  文玉戈听了连连点头笑应,“这个好,这个好,那我怎么叫你啊?”

  “叫我老哥!”孔竹安半开玩笑的回答。

  “怎么是老哥?你哪里老了?”文玉戈大惊小怪的问。

  “我老不老的,你不知道。”孔竹安笼着袖子,一脸的深不可测。

  回到孔宅后,他们在檐下看了会儿长庚启明放炮竹,文玉戈兴致不高,没看完就回了屋,孔竹安猜她大概是母亲要回颍川,所以才心绪不佳。

  在屋内外间的长几上,两个人各占一角,他看书,她写字,时间过了许久,他俩谁都没张罗去睡觉,倒是两个婢女,困得哈欠连天,孔竹安见了,就自作主张的放她们回去。开阳和摇光走后,文玉戈心不在焉的评判他,“你对下人可真是好!”“她们比你也大不了多少,还是孩子呢,正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却来听人使唤,可怜呢。”说到这里,他抬起头看了看文玉戈,心道,你也是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却嫁了人,更可怜呢。

  文玉戈抬头看着孔竹安,犹犹豫豫的说,“其实,你不该,不该拿咱们和仆役们相提并论,不怎么妥当,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要这样讲。”孔竹安思量片刻后,不容置喙的说,“我可以不这样说,但是,你不能那样想。每个人都是独立平等的,这是最基本的原则,你应该知道,以后有机会,我会慢慢告诉你。”

  又看了一会儿书,似乎快到三更了,孔竹安有些泄气的把书扔在桌子上,他垂目看了看自己,心道,这身体到底还是年轻啊,代谢旺盛,这么快就饿了。于是,他抬头问,“小歌儿,你饿了吗?。”文玉戈捏着笔,笑着摇头。“就知道吃酿梅子还不饿?我都饿了!”孔竹安抱怨。“你饿了,那我去帮你叫人!”文玉戈殷勤的扔下笔就要起身。孔竹安忙摆手阻拦,“别,别叫了,人家也都刚睡着。”“那怎么办?可你还饿着呀。”“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?”文玉戈为难的看着他,不确定的点了点头。

  孔竹安跛着脚提了灯笼跟在文玉戈的身后,连走了两个小院都没找对,他在后面小声质疑,“这不是你家吗?怎么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?”文玉戈委屈的回头看了他一眼,“这不也是你的家吗?还叫孔宅呢,你不也不知道。”孔竹安笑了,从善如流,“你说得对,以后咱俩,都得改。”

  颇费了一番功夫,终于找到了灶间,孔竹安把灯笼挂上后,蹲到架子边逐一翻了起来,文玉戈拎着裙子,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口。孔竹安回头看了看她,“小歌儿进来,关上门,外面冷。”文玉戈按他说的做了,然后乖乖站在他身边。

  孔竹安信手拿起架子上的菜,挨个问她,“这个叫什么?”“雕胡。”“这个呢?”“冬葵。”“这是什么肉?”“是鹿脯。”说着说着,孔竹安停了停,轻笑着举起一样东西,“这个是什么?”文玉戈皱着眉看了半天,摇头道,“不知道,没吃过。”孔竹安哈哈一笑,“这是姜,就知道你不认识。”文玉戈撇了撇嘴。孔竹安看着她,耐心道,“这个你肯定是吃过的,只不过吃的都是切好的碎末,所以也不怪你不知道。”说完,他从筐子里拿出样东西举到两个人中间,“鸡蛋!”他俩异口同声的说出后,一起笑了起来。

  孔竹安又打开一口锅,看见里面还剩了小半锅白米饭,笑着自语,“太好了!”之后,他挽起袖子,将雕胡和冬葵拨开,洗干净后放到砧板上,利落娴熟的切成大小一样的段。他每每举刀切在砧板上时,那声音节奏明快、清越好听。文玉戈看着他那双拿惯了笔的手,现下握着刀切菜,未觉突兀粗俗,却有着尘世间最寻常的温润从容,她怔了很久,忽而小声问,“你怎么还会做这些啊?”孔竹安抬头看了她一眼,轻笑自嘲,“单身狗必备技能,总在外面吃多腻啊!”文玉戈噤了噤鼻子,嘀咕,“又开始胡言乱语,说梦话了。”孔竹安听了就是一笑,也不反驳。

  切菜打蛋后,孔竹安看了半天炉灶,把柴放入灶膛中,用灯笼里的烛火引燃,他侥幸道,“好在做村官时,看人用过。”他炒了一小碗鸡蛋,拭了拭火候,觉得一切尚可后才葱姜爆锅,把青菜鸡蛋鹿脯和白米饭一起放进去煸炒起来,霎时间,一股喷香的味道涌了出来。

  这是文玉戈第一次进灶间,她才知道做饭的时候会有这么好闻的气味。正闻着,肚子也凑趣一般咕咕的叫了两声,她有些后悔了,刚刚不该说自己不饿的。文玉戈愁闷的轻唉一声,孔竹安听进耳中后,微微一笑。

  他笑过后,还没翻炒两下,灶里的火忽的大了起来,孔竹安连忙拿过盘子将饭盛了出来,只是动作还是慢了些,有一部分的饭稍有些糊了,他连连摇头,“哎,还是没有经验,恐怕要多练几次才行!”

  之后,他找来两只碗,把饭分入两个碗里,又拿来了筷子,摆在灶间的小桌上。随即他看着文玉戈,亲切唤道,“小歌儿,过来吃饭。”文玉戈听他这一叫,便出笼小鸟一般,欢快的跑过去,坐在矮凳上。孔竹安将一个碗自然而然的推到她面前,留下了另一只。文玉戈看了看他碗里的饭,皱眉道,“你碗里的好像不大好。”孔竹安笑了笑,一本正经的说,“我吃炒糊的是要惩罚自己,小看这口锅,大意了。人是要吃点儿苦头才会长记性,下次不再犯这类错误。”文玉戈犹豫半天,为难道,“可是,可是好的东西理应做夫君的先享用的。”

  孔竹安紧锁眉头想了好长时间,最后带着商量的语气,循循善诱道,“或者,你也可以换种想法,我把好的给你,这是我应该有的风度,因为我是男人,而你,是个女孩子,年纪又那么小!”“我没比你小多少啊!你只大我三岁而已!”说着,文玉戈举着三个手指,面对她的质疑,孔竹安未置可否的笑了。

  文玉戈拿起筷子,心想,你这人真愿意装大,那我便成全你一回!想着,她握住筷子偏着头,笑意盈盈的唤了孔竹安一声,“老哥!”喊完后,她一脸的明媚俏皮,望着孔竹安。孔竹安被她这样正正经经的一叫,反而有些脸上挂不住了,轻咳一声后,他起身道,“做饭做渴了,先去找点儿水喝。”

  孔竹安喝了几口水后,再回头看,竟发现文玉戈已经将碗里的炒米饭吃了大半,她吃得斯文规矩速度又快,活像只捧着榛子啃的小松鼠。“怎么样,味道还行吧?”听见孔竹安问,文玉戈一面咽着饭,一面捣蒜似的点头。看见她这副模样,孔竹安不禁笑道,“来吧,再给你点儿,正好我这碗饭还没动,”说着,把饭拨到她碗里,“你多吃点儿,没准儿还能再长高些呢!”“为什么要长高?高个子就好吗?”听她这么问,孔竹安失神片刻后,自说自话,“也对,为什么一定要高?原来个子不高的时候还想不通,现在高了,也觉得不过如此。”

  文玉戈又吃了一会儿后,忽然冒出一句,“我,还是应该再长高些。”“为什么?”文玉戈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后,脆生生的回答,“因为你高!”孔竹安听罢,皱着眉摇头笑了。

  灶膛里的木柴还没燃尽,正劈啪作响,热度与光亮烘罩着不远处的他们,这相对而坐,围炉而餐的意趣在冬夜里滋生出丝丝入扣的暖,一点点浸到人心中,润物无声。

  两天后,文夫人回了颍川,文玉戈将母亲送走后,再回到孔宅时,孔竹安见她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,便问,“既然那么舍不得和母亲分开,怎么不跟她一起去颍川呢?反正你父亲也忙,顾不上你。”文玉戈抬头看了他一眼,虽则难过却又心甘情愿的低声细语,“那怎么能行,你还在这里啊,你是我的夫君,我不能离开你的。”

  孔竹安这才发现,使人家母女分离的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,他倍感内疚,再去看文玉戈时,便觉得这姑娘更加的可怜。她与家人分开是为了他,可他却不是她真正的丈夫,孔竹安觉得对不起她,却又无从补偿。

  如今,用着这个孔竹安的皮囊身份,他只要做一日她的夫君,她就要寸步不离的和自己在一起。他明白,在这个匪夷所思的陌生环境中,他必是要与眼前这个小姑娘相依相伴,共同走出一段路了。

  这一天中,文玉戈依旧如往常般与孔竹安说话,陪他看书,给他讲书里他看不太懂的东西。可是小姑娘的脸上藏不住心事,孔竹安还是很容易看出,她还在想着她的母亲。

  为了避免一同睡觉的尴尬,每天晚上,孔竹安都在榻上翻看书简,待文玉戈睡着后,他才会吹了灯,睡在榻上。但是这一天晚上,三更都过去很久了,孔竹安也困得脑袋一片浆糊,看不进书了,可是偷眼去看,文玉戈还是时而翻身,时而睁眼趟在床上,睡意全无,异常清醒。

  孔竹安将书简卷上后扔到一边,从榻上下来,走到文玉戈的床边,负手问她,“这么晚了,还不睡觉?”语气里多少带了些责怪。文玉戈缓缓睁开眼,歉然道,“老哥,耽误你休息了吧,”说着,她拽了拽被头,有些难为情,“我,我有些想念母亲了,虽然她才刚走。”孔竹安眼见她说想母亲时,那般的无助可怜,便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重了。于是,他对她和善一笑,温和的说,“她走的时候不是说五月就回来吗?没几个月,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
  文玉戈点了点头后,指着床沿,“过来陪陪我吧?”说着,她向床里挪了挪,给他留出了地方。孔竹安脸上一僵,可是看着文玉戈眼中的清澈无欺,他又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。犹疑片刻后,他将被褥向里推了推,面朝外,谨慎的坐在床边。

  文玉戈轻轻叹了口气,自说自话,“我就在想啊,我们一家三口总不能在一处,父亲半世为官,为了仕途和国事要留在洛邑,母亲是族中独女,为了外公和家族要常住颍川,我自及笄出阁后便是孔家妇,要常伴夫君你的左右。那是不是就是说,政事国情,世族责任,还有前途孝义,为妇之道,这些都要比一家人的团圆更重要呢?”

  听了她的话,孔竹安微微笑了,“在想这么深奥的事啊?难怪睡不着呢。”他转头看了看文玉戈,稍稍思量后,正色道,“小歌儿,对人类来说,你这个就是天问,无解,或者说,这个问题,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答案。可是,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

  “在我看来,人生中最大最重要的智慧就是‘取舍’和‘平衡’,亲情、友情、爱情、事业、家庭、健康,凡此种种吧,我们所要学会的,就是取你最看重的那个,并以此为中心,平衡它与其他方面的关系,毕竟人这一生,精力能力有限,我们能选择成就其一,维护好其它,就很不容易了。所以,你父亲母亲的选择都无可厚非,他们也尽自己的全力去做好这个平衡了,可你还小,要慢慢去探索,去体悟,什么才是你要取的那个中心,你怎么才能做好这个平衡。”

  文玉戈听了,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讷讷自语,“我就觉得,一家人的团圆相守才是最重要的。”孔竹安点点头,赞许,“小歌儿真是个好姑娘。”“那你要取的那个中心是什么?”孔竹安听后,面色一沉,略带迷惘的轻声道,“我以前觉得学业事业是最重要的,是一个男人最长久而实际的追求,可是,被车撞了后才觉得,你要是死了,你的学业和事业就都随之终止了,那这个世界连值得你怀念留恋的东西都很少,一辈子,就像是白活了一样。”

  说罢,他微微舒了口气,转头劝她,“好了,不说这些了,你快睡吧,”说着,起身要走。文玉戈却抬手攥住他的拇指,“可是我就是睡不着啊,你能不能告诉我,你睡不着的时候一般都干什么呀?”孔竹安的手一僵,顿了顿后,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,拨了拨烛台,若无其事的回答,“看看书,听听歌。”

  “看书就算了,现下,我也想听歌!”文玉戈呵呵笑道。“听歌,你怎么听?”文玉戈看着一脸平静的孔竹安,意味深长的笑了。孔竹安难以置信的问,“你?你不会是想让我唱吧?”“不好吗?以前母亲哄我睡觉时,就会拣诗经里的句子唱给我听。”“诗经?我可不会唱!”“那你会什么就唱什么吧!”

  看着文玉戈满是期待的望着他,孔竹安无可奈何道,“其实我唱歌还行,可是,我实在不知道能给你唱什么,让我先想想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揉着太阳穴,为难的想,以前会得那些情啊爱啊的歌,总不能深夜里单独唱给个小姑娘听吧?别扭不说,好像还居心不良一样。

  片刻后,他灵机一动,松了口气,带着笑的用指节敲着膝盖,随着敲出的节奏,他开口唱了起来,用带着磁性的低沉男音唱出简短明快的歌来,听起来,别样的悦耳动听。

  才唱了两句,文玉戈就推了推他,打断道,“你唱的这是什么?我怎么听不懂?”孔竹安稍稍得意的笑了,“听不懂就好!”“为什么?”“不懂嘛,就会越听越迷糊,一会儿就睡着了。”

  “

  >>>

  i>>

  ……”

  在他的歌声中,文玉戈的呼吸渐渐匀称了,孔竹安的音调也越来越低,在这个相距久远的年代里,他把这首属于自己世界的歌唱给身边这个天真鲜活的小姑娘听,同时,也是唱给他自己,相隔千年光阴,他来此一游,也许这段梦境般的经历真能使他重新获得人生的智慧,探求生命的本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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