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醒来

　　孔宅中彻夜灯火通明，宅门大开，雪夜里车马往来不绝，城中的名医陆续来了大半。

　　房内，大夫们号脉开方，医治病人。看着大夫为孔竹安接骨清伤，身上粉白的创口和铜盆里洗下的血水映在眼中，文玉戈边哭边颤着手捂上了眼。文庸心焦不已的将女儿揽进怀中，“不怕，不怕，不会有事的！”文玉戈带着哭腔的说，“他该多疼啊！”文庸不忍回答却在心中暗道，保住命就不错了，还管什么疼不疼的。

　　这时，又有个仆从匆忙赶来，站在门口焦急道，“大人，前线又来急报，何丞相派人到府里请大人过去议事！”文庸心烦意乱的挥挥手，“叫人先等一等！”“可是，可是说是十万火急啊！”文庸长叹一声，看了看女儿，文玉戈忍着哭乖巧道，“父亲，您去忙公事吧，我们都不是医者，即便守在这里也终究有限。”文庸拍着女儿的肩小声道，“傻孩子，这我又岂会不知，只是放心不下你。”说罢，他回过头问，“刘太医，我这子婿现下到底如何？”

　　那位正在开方的老大夫听了问话忙站起，掂量半天才谨慎回答，“身上的伤虽重，却还不致命，将养月余即可。只是这脑中有无受创就不好说了，还要看何时醒来，醒来后又如何。”

　　文庸听了这话便有些悲从中来，思量许久后，他愧意极深的对女儿说，“玉戈，为父先走了，我已经派人去颍川送信了，你母亲不日就会回来，我先叫你袖姨过来陪你。”“父亲，我已经是大人了，你不要为我担心，”文玉戈红着眼小声说。文庸低头看着女儿的模样，无奈叹了口气后，迈开大步急匆匆的离开了。

　　其实刘太医的弦外之音，文玉戈也听明白了，孔竹安的病情症结在头上，何时醒来，醒来又如何，这都是次要的，最重要的是，他到底还能不能醒来！

　　更漏交叠，日月轮替，文玉戈不眠不休的守在孔竹安的身边，给他吃药喂参汤，可是整整三天三夜过去了，孔竹安还是没有醒来。夜里，刘太医把脉后说，脉象尚可，能否醒转，但看明日了！

　　刘太医走后，文玉戈便回过头看着众人从容道，“袖姨你先回府吧，还有开阳你们几个，都回去歇息吧，既然明日这么紧要，大家今晚都好好休息吧，”她转回头望着孔竹安幽幽的说，“我也睡，我也想好好睡一下。”

　　众人都走远后，文玉戈忽然伏在孔竹安的手臂上呜呜大哭起来，泪水涌出，打湿了他的衣袖。她抬起手，指尖滑过他俊秀的脸庞，之后，她缓缓凑到他耳边，轻声说，“你快醒来吧，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，我不再强求，只要你好好的，我们以后能不能在一起都不要紧。”

　　话说出口后，文玉戈的心更加的难过了，她枕着他的袖子哭得更凶了，哭了很久后，不知是哭脱了力还是累晕了，天亮前，她径自昏睡过去。

　　这一日，正是岁末的最后一天，年三十，天刚亮时便有人在街上放炮仗，叮咚响声远远传来，孔竹安缓缓睁开了眼，在没有焦距的眼睛逐渐清明后，他环视四周，最后目光落在了趴在他手边睡着的小姑娘身上，小姑娘样貌很美，只是双眼红肿异常，他的袖口也湿得一塌糊涂，他想都不想的低声抱怨，“这几天累傻了吧，这么荒唐的梦！”说罢，他又换个姿势躺好，稳稳闭上眼睛，还在心里说服自己，快些睡吧，等一觉醒来就好了。

　　天大亮后，屋外人来人往，众人见文玉戈伏在夫君身边睡着了，也都没有打扰，所以文玉戈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，醒来后一睁眼，她就愣住了，因为她依稀记得自己睡前，孔竹安是仰面而躺，可是现在，他竟是脸冲着她侧身而卧。文玉戈登时精神了，她揉了揉眼睛后，摇着孔竹安的手臂开心道，“公子，你醒了，你终于醒了，对吗？”

　　在她的摇晃下，孔竹安慢慢睁开眼，看清眼前这个眼眸清澈、一脸欢欣的小姑娘后，他又迅速闭上了眼。文玉戈困惑不解的望着他，小声问，“是不是还不舒服，没有精神呀？”说着，她将手覆在他手背上，体贴道，“那就再好好睡一会儿吧！”

　　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柔软与温度后，他猛的张开眼，盯着文玉戈看了片刻后，鬼使神差的，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文玉戈头上的发髻，文玉戈呀的一声，捂着发髻嗔怪着，“你这是做什么，好疼的！”

　　孔竹安一脸的困惑不解，他泄了气的躺下后，在心中暗道，哎，是真的。

　　他躺了半日后，文玉戈叫人端进了水净脸，垂目望见水盆中自己这张脸，他很吃了一惊，又看了看床上自己的修身长腿，心中掂量，真是既帅又高呀。之后，他目光落到一旁为他拧手巾的黄衣少女身上，心想，能使唤起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丫鬟，必然也是富得可以了。

　　穿越后一夜之间成了高帅富，这是多少满怀幻想的学生和一事无成的屌丝梦寐以求的事。可是，他是个仕途顺遂，踏实肯干的成年人，一个无神论者，怎么这样荒谬的事就轮到了他身上？他在心中有些气馁的想。

　　正想着，文玉戈将手巾送来，正要给他擦脸，他忙伸手接了过去，对文玉戈笑着点了点头。他没说半个谢字，可举止神情里无不透着礼貌谦和的谢意，文玉戈见了，心情大好的望着他，粲然而笑。他被这一笑晃了眼，心中琢磨，还好，这人肯定还没娶老婆，不然哪个做妻子的能容忍这么美的小丫鬟伺候自己的丈夫。

　　他这厢里擦好了脸，就见一个高冠博袖的男子从外间进来，男子行色匆匆一脸惫色的望着孔竹安，欣慰道，“醒来就好，也是个有后福的！”孔竹安自是明白言多必失，祸从口出的道理，便默不作声，没有接话。之后，他竟然听见那个小丫鬟管这男人叫父亲，他满腹狐疑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。

　　这男人很忙，没说几句便有人找他回府，他走之前交待旁人，“出了这样的事后，难免惊吓不言，我也是见过的，叫刘太医来给好好看看，”说着，文庸转头看向女儿，“玉戈啊，你夫君大病初愈，你要好生照料。”

　　把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后，望着眼前这十几岁的女孩，现下的孔竹安顿觉头大如斗，心焦欲裂。本就不敢随意说话的他，更是再无心开口了。

　　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撞坏了脑子，整整五天，孔竹安一句话都没说过，刘太医却说脉象如常，已无大碍。不过在这五天里，文玉戈还是看出了些古怪。

　　一次房中没人的时候，她在门口望见孔竹安吃力的拖着摔坏的腿挪到几案旁，急切的翻开书简后，只扫了一眼，便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。他虽是不能说话，可旁人说话时，文玉戈看得出来他在一字不落，很用心的听。而且这次醒来后的孔竹安，无论对她还是对下人都是那般的客气有礼，下人帮他拿点儿东西，他都要满面笑容的点头致谢，这样的行止，可不像是惯于使奴唤婢的大族公子。

　　不知不觉间已经李代桃僵的孔竹安却在这五天里稍稍松了口气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，话他能听懂，字他都认识，能沟通，能自学，就使他有了最起码的安全感。而这个孔竹安，少年就只身来京都求学，熟悉他的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，这就规避了很多风险。而他这个小妻子呢，年岁很小，孩子一样，肯定不难应付，而且这小姑娘也不粘人，就算屋子里只有他俩时，也对他没什么亲昵逾矩的举动，这使他少了许多的尴尬和顾虑。他暗自庆幸，好在古人夫妻古板，古代女人被动，不然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缠着他耳鬓厮磨，想想都令人齿冷。

　　正月初五这天，黄昏时，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婢女在前面张罗晚饭，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便亲自端来一碗汤药给他喝，他看着她笑了笑，双手接过药碗。本来就很排斥中药，又闻到一股带着热气的苦味，他顿时倒了胃口，捧着药碗皱起眉。

　　文玉戈见状便捂嘴笑了，她坐在他身边，将攥成拳头的手伸到他面前，“猜猜是什么？”见孔竹安笑而不语，文玉戈噤了噤鼻子，自说自话，“对了，你还是不能说话呢，这是梅子，去年夏天袖姨酿了一小坛，我都舍不得吃！”说着，张开了手，一枚琥珀色晶莹剔透的酿梅子正躺在她手心。

　　“这梅子，特别甘甜，你快些把药喝完我就给你吃一颗。”看着她孩子气的热心哄他吃药，孔竹安不禁笑了，他冲她摆了摆手，用食指指了指文玉戈手心的梅子，然后又去指她的嘴。“你叫我吃啊？那好吧，我是最爱这梅子的！”说着，她开心的将手中的梅子塞进了嘴里。孔竹安笑着举起药碗，边喝边想，明明还是个孩子，怎么这么早就婚嫁了？陋习！

　　他喝完药后，还没来得及放下碗，不提防，文玉戈就飞快的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，孔竹安一愣，便觉出了酸甜得宜，口舌生津。“我拿了两颗梅子出来！”文玉戈带着些小得意的说，说罢，两个人便一同笑了起来。

　　酿梅子的味道真的不错，眼前这个绾着发髻，头插绢花，一身粉衣的少女那般天真浪漫的笑着，梅子般的水灵甘美，同她一起笑过后，孔竹安一扫几日来的阴霾沉闷，心头难得的畅快起来。

　　文玉戈接过空碗放到几案上时，裙带刚好挂到桌角上却并未在意，孔竹安看在眼中，正想着该怎么提醒她，她回身将手帕递给孔竹安，叫他擦嘴。见他接了手帕，文玉戈拍拍手道，“我先去用饭了，吃了饭还要回文府看书，这几日都有些荒废了！”说完迈步就往出走，孔竹安见状，无奈的扶着额头，低声道，“小心，小心裙子！”

　　他这话说得有些晚了，文玉戈的裙带被桌角一绊，她的脚便踩到了裙裾上，一个趔趄后，文玉戈面朝前的摔在了地上。听见她哎呦一声，孔竹安忙拖着伤腿跳到她身旁，扶起她后，看着那磕破一层皮的手说，“这好在手里没端碗，不然摔这么一下，寸劲儿都能要人命！”

　　文玉戈愣了愣后，也不顾手上的伤，喜悦难抑的拽着孔竹安的袖子，“你，你能说话了啊？公子！”孔竹安看着她，苦笑道，“不然呢？当一辈子哑巴啊？”文玉戈一听他这么说便嘻嘻笑开，孔竹安却瞅着她手上的伤说，“你这要消毒的，有没有酒，拿点儿来！”

　　“拿酒？”文玉戈轻声重复后，连忙转身去了外间，没多一会儿就拿了一小坛酒进来，小心问他，“只剩小半坛了，够吗？”孔竹安轻笑着点头，“够，肯定够！”“这坛还是咱们成亲那天开的呢！”她嘀咕着，孔竹安听她这话后，稍一顿便去拽她的手帕，“你这手绢干净吗？”“你说帕子啊？干净，午后才换的！”

　　孔竹安把酒坛略侧了侧，倒出些酒淋湿了帕子，“手！”文玉戈听他这么说，连忙伸出手来，他抬眼一扫，哭笑不得的说她，“这傻孩子，我是要你那只破了皮的手！把好手伸给我干什么？”文玉戈乖巧的换了另一只手伸过去，在她白嫩柔软的手上，破了皮的地方红了一片，“会有点儿疼，忍着点儿！”说着，他用沾酒的手帕去擦伤口，刚一碰上，文玉戈便“呀”的一声，下意识的把手往回缩，孔竹安忙按住她的手，“别动，”他一脸认真的说。文玉戈抬起头，偷眼去看他，随即红着脸，甜甜笑了。

　　擦完了伤口，孔竹安将手帕缠在文玉戈的手上系好，然后，他转头举起小酒坛闻了闻，似是无心的问，“这坛酒打开多长时间了？还行，味儿还没跑光！”文玉戈按着手帕的手一顿，随即抬起头一脸疑惑的看着他。“怎么了？”孔竹安不解的问。文玉戈皱着眉，带着试探的问，“公子，你，是不是忘了咱们何时成的亲了？”

　　一听这话，孔竹安惊得一个激灵，心中怨道，这个小丫头！他以为她小，一派天真的好对付，就觉得施了些手段的套话，肯定能四平八稳的哄住她，自己也能知道更多的事情。可是没想到，小姑娘灵光得很，他这才开头就被她戳了个穿。

　　孔竹安冲着她颇为真诚的笑了，没说是，也没说不是。文玉戈略点了点头，腼腆一笑，望着他声音轻柔的说，“你一定是忘了，忘了咱们成亲的日子，也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爱笑的！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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