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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19 向东再向南


  I叶夫根尼

  阿芙罗拉最近很不对劲,病没怎么好就开始去音乐系的琴房练习,她弹得真糟!不过她弹琴的样子很甜,我也就忍着了。弹完她会请我吃巧克力,我就对她说“苦啊!”她这个中国人完全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,算了,等将来结婚时再告诉她。

  寒假快到了,她的行踪也比较奇怪了,有时去医学院但又不找我,有时去了化学系,后来是物理系,于是我在本该到医院值班的时间里请假去了她宿舍。克谢尼娅自从克里米亚之行后便调了宿舍,阿芙罗拉暂时还没有新舍友,眼下正一个人收拾行李。

  “去哪儿?”

  “……”她合上背包,并不回答。

  “回中国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“那你去哪儿?我能一起去吗?”

  “不好。”

  “神神秘秘的,别做什么傻事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你就这么讨厌我吗?”

  她摇摇头,“叶夫根尼,”她吸了一口气,“我心里有人了。现在我去看他。”

  我仍然觉得她在骗我,“那么我也去看看。他比我帅?做什么的?”

  “……他是海因里希,战俘,以前在集中营你见过的。”

  “你脑子烧坏了?”我摸摸她的头。

  “如果你觉得我是敌人,可以去报告内务部。”她目光中有一丝悲凉,说得那么沉重,让人无法怀疑她的决心。

  “海因里希?”我根本不记得那是谁,“很帅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,“你用尺子抽过他肩上的伤口。”她清晰地描述着,“他左肩上有一处枪伤,两颗子弹。他是第六个做手术的。”

  我记得那些伤口,却不记得人,我颓废地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。

  “为什么不骗我说是回中国?”知道真相好残忍。

  “向你说谎,我做不到。”她很悲伤。

  我呆了一下,好像又看到了希望。“他是战俘,你们没有未来。你这是空中楼阁,小布尔乔亚!他是个战俘,随时可能会死!”

  “他还活着,给我写信了。”

  “不可能。”

  “是真的。”

  “给我看证据,否则我去内务部检举。”这话好像说反了。

  她拿出一张硬纸片,除了收信人信息外全是德语,只是正文开头是模模糊糊颜色怪异的一行。“明信片是红十字会转来的,这里本来是他写的地址,大概是被检查机关涂掉了。我找了医学、化学、光学的同学,做了一些实验,知道他在西伯利亚。”她顿了顿,“他在煤田劳改,我一定要去看看。”

  我感到很迷惑,跟阿芙罗拉一起越久她便越陌生,她脑子真的烧坏了。“接下来你怎么做?”

  “我会跟雅可夫联系,请他帮我开介绍信,就说自己要去参观西伯利亚。”

  提起雅克夫,我来了气。海因里希嘛,连样子都没有,就像空气,恨也恨不起来,雅可夫是活的!“我帮你联系,保证开好介绍信,你只管准备行李。”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

  我送阿芙罗拉到了车站,一起登上火车的通厢,就坐在她对面的床上。“你也要去?不,不用陪我。”她本来感激的脸又摆出了无情的拒绝。我耸耸肩,等着列车员途中检了票,又陪着她一起坐到第三站,趁着列车停靠,给她端回一杯热红茶。

  “我走了。”我站起身。

  “……”她有点懵。

  “我就没打算陪你坐到底,我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的。”说这话时我别过了头去,泪已经快掉了。

  “叶夫根尼。”

  “有困难给我打电话,打到医院。”我飞快地逃下了车。

  II阿芙罗拉

  加了糖的热红茶,盛放在晶莹的玻璃杯里,外面套着镂空的带柄金属托罐,既温暖又安全,就像叶夫根尼。

  如果没有海因里希,我会不会爱上他?

  我不知道。

  没有如果。

  透过车窗,看着自己所在的绿皮火车,转着红色的车轮,长长拖曳着一串车厢结成的尾巴,向着东方,隆隆驶过茫茫雪原,一棵棵桦树银装素裹,静默而立。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,地上是风景,蓝天,白雪,森林,湖泊,地下是矿藏,金、煤、石油、天然气,什么都有,只是缺少热度,冬季最冷零下五十多度,沙俄时代流放的犯人,很多再没回到故乡,活下来的人也从此把根扎在了这里,辛苦地在这片土地上挣扎。卫国战争期间,工矿企业也大量东迁,劳动的人民在这里艰难地生产,支援前线。没有西伯利亚,便没有苏联的今天。

  西伯利亚铁路的路基不是太好,又因为严寒导致多处铁轨断裂,火车停停走走,速度缓慢。有时到站停靠,列车员便喊男人们下车去搬木头。苏联还有多少男人呢?我便自觉地下车加入了劳动队伍。

  木头和煤是供给车头锅炉的,车厢内烧水的炉子却用的是比较湿的泥炭,有时搞得满车都是烟,而且火力也微弱,一炉水过上两三站才能烧开……我忽然明白了叶夫根尼在等什么……对不起。

  走了六天多,好不容易捱到西西伯利亚的克麦罗沃州首府站下了车,我将在此换乘支线,继续前往库兹涅茨克。

  “不行,现在不卖票。”售票窗口的大婶儿直摇头,“姑娘你看看外边。”铁路上停着一列机车,车前方钻头轰鸣,正在打散铁轨上厚厚的积雪,等扬起的雪雾停了,后面的铲车再跟上清扫。雪厚一米,机车进展的速度非常慢。

  没办法,只好原地等待。车站里的乘客慢慢地都各找出路散了,坚持前往库兹涅茨克的只剩了我一人。铁路工作人员还很热心,让我在暖和的办公室里等着,只是等了三天,最后他们也只能抱歉地说,“同志,风雪太大了,铁路很难恢复。您看,推雪机昨夜刚除的雪,今天又堆得这么高,前方很多没除过雪的路都冻实了。”

  “还有别的法子去么?”

  “……除非您靠两条腿了。”

  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地图,我仔细测算了一下,直线距离不过86公里,就算走慢点一两天也就到了。我假期已经过了半,不能耗在这里干等。最后喝了一杯热乎乎的代用咖啡,背上背包,在工作人员惊讶同情的目光中,我上路了。

  沿着积雪下若隐若现的铁路,一路往南,便是库兹涅茨克。

  慢慢地,铁路也看不见了。

  包里还有个留学前父亲给的指北针,打开一看居然还是德制的,大概是中央军的东西,父亲撤离南京时带走的,想不到在这里用上了。

  向南向南再向南。

  听说这些天夜里能低到零下四十度,还好了,也就是哈尔滨的天气吧,我白天走,冷了就烤个火,过得去。

  积雪过膝,寸步难行,我一边走一边喘,再坚持一下,再坚持一下。

  浑身已经冻僵,天也快黑了,不过算算只剩下一半的路程,明天这时候便可以看到他,就觉得完全不累了。不想碰到一挂雪撬,是附近林子里的工人,这才知道整整一天我只走了十几公里,照这个速度,还有五天!

  工人们用雪橇载了我一程,总算在天黑前搭上了辆卡车,开了一个钟头来到一座铝厂过宿,次日司机大叔还有活儿干,不能送我到目的地,我已经够感激的了,这至少节省了我一天的时间。

  司机大叔还是觉得很抱歉,特地找了一辆自行车借给我,我笑着推辞了,这么厚的雪,是我骑车呢还是车骑我呢,最后他叫了自己的侄女一个十六岁的姑娘,硬是又陪我走了一段路。

  “您去寻找爱人吗?”小姑娘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,充满了好奇。

  “是。”

  “他帅吗?”

  “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帅。”

  “哇……能看看他的照片吗?”

  “……”我叹了口气。

  我没有他的照片,只能每晚在睡前回忆与他在一起的每个微小的片断,上帝啊,请不要让我忘记他的容颜。

  与小姑娘告别,我再次独自上路,风雪更大了,有时站都站不住,睫毛上都是雪粒子,围在脸上的头巾结出一片冰碴子,路上一个人也没有。

  天黑了。

  雪快没到腰了。

  我困在雪里动弹不得,好想哭,哭不出来,嘴巴都木了。还剩下最后的一点力气,我卸下背包,食物和水都冻成了冰坨子。摸到一盒雪茄,还有恩叔给的美占区打火机,上回忘了还,这次顺手搁在了兜里,哆哆嗦嗦拆了一枝烟点着,试着抽了一口。

  有点呛有点烈,满是苦涩的味道。

  我在做什么?

  暮色中我挟着烟,雪茄闪着微弱的红光,就这么无尽地烧着。

  不知站了多久,铁路巡道的工人发现了我。这是离开克麦罗沃的第五天。

  在库兹涅茨克车站的办公室里,我总算缓过来了。

  “同志,这么大的雪,你去哪儿?”办公室的大哥大姐问我。

  “煤田,库兹涅茨克。”我的嘴皮还不是很利索。

  “库兹涅茨克煤田有多大你知道吗,周围像样儿点的地方就有斯大林斯克、别格沃、列宁斯克-库兹涅茨基、基谢列夫斯克、普罗科皮耶夫斯克,您到底是去哪一个呢?”

  “有劳改营的。”

  “到处都是劳改营。去哪一个?”

  “我想……先去列宁斯克-库兹涅茨基。”我是列宁格勒的人,这个地名听着似乎亲切些。

  “就算是那儿,也有好多劳改营。你不知道名称吗?”

  我呆了,我不知道!“那,我一个一个找。”

  “姑娘你还走得动吗?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路!晕过去没有人救你。”大姐很生气,“为了爱情?小伙子能比命重要?”

  “不如你先打个电话问问。”大哥出了个主意,递给我一本电话簿。

  经过繁琐的转接,大概打到第六个电话时,我已经不报希望了,接下来得查斯大林斯克了。

  “你好同志。请问你们这里有叫鲁道夫·巴赫的人么?”

  “……”沉默,我正要挂掉,“有。”那边竟然回答了。

  我心跳加速,“那么……海因里希·安布鲁斯特也跟他在一起吗?”

  “……嗯。”那边还是过了很久才吭了一声。

  “您确定?海因里希·安布鲁斯特?”

  “嗯。”

  我几乎不能呼吸,“谢谢!”我几乎拔脚就要走。

  “问这个干嘛?你要见他?”往下放的电话听筒里还有声音,“你是什么人?这里不接受家属探视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我是他什么人?“我是他的爱人。”

  对方又哑了好久,“不可以。”

  “……那么可以请他来见我吗?”我提出一个荒唐的建议。

 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,“你在哪儿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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