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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2 阿芙罗拉


  1927年中苏断交时我五岁。

  母亲也在那年与父亲决绝。

  四一二清党,蒋先生一声令下,国民党党员从一百二十万降至二十万,超过八成党员被自己人干掉。父亲站在那二成里冷眼相看,而母亲抛弃了抛弃了她的党,也抛弃了我。我已不太记得她的样子,也不思念她。我只是不明白,一个革命者,如何能为了天下却不能为了我?

  九一八事变後,国民政府与苏联关系趋缓,开始就达成军事同盟进行谈判。卢沟桥事变后,中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,苏联开始向国民政府提供军援,我父亲便是那时派往苏联接洽的官员之一。40年他把我接到苏联,父亲原希望我读工科,可我没太大兴趣,那时苏德之间正处蜜月期,于是我便选择了德语系。有父亲的关爱,远离了国内的战乱,大学里又认识了不少可爱的同学,我过得还算愉快。可惜次年4月苏联与日本签订中立条约,承认伪满洲国,父亲他们承受了很大的指责,回国检讨。两个月後,德国来犯,我便困在了苏联。

  列宁格勒的学校给炸烂了,我跟几个同学一时脑热,自愿从军,利用自己有限的德语,帮忙制作策反传单什么的。转眼已是44年冬,苏军这边形势渐渐明朗,而中国国内还在跟小鬼子杀得眼红,豫湘桂会战的战况听得令人气沮。我留着命,哪里需要哪里去,东转西移,因为所学的专业,竟在涅瓦河畔的临时集中营干上了文书工作。

  接收战俘的第一天,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黑压压一群的德军官兵,大冷天儿地穿着夏季单薄的破衣烂衫,失魂落魄、歪歪倒倒涌到空地上。他们一个个目光空洞地应着到,旁边的苏联士兵稍不满意便是一枪托砸下去,鲜血迸流,甚至飞溅到我的帽子上。

  三十几个海因里希,二十多个弗雷德里希,十几个弗里茨、弗兰茨、鲁道夫、阿道夫、卡尔、路得维希、路加……光是点名核对就费了两个多小时。这些人有的与我父亲年纪相当,有的比我表弟还小,我机械念着这些大同小异的名字,那些模糊的面孔也便浑浑噩噩地回应着。其中有一个,也叫海因里希的,党卫军少校,二级突击队大队长,挣扎站起,佝着背,英俊的面容扭曲着,痛苦得无法应答,我心一软,跳到下一个。

  他们在我面前脱得精光,零下十几度的天气,几支不同方向射来的冰冷水柱疯狂冲着,他们摔倒,堆叠,在屎尿血水与冰雪泥淖中挣扎,那天的消毒结束时便有十几个战俘的名字从我手中的名簿划去,而我今后每天都要重复忍受的煎熬,便是删除一个又一个昨天还叫到的名字。他们只尝到了皮肉教训,还未接受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改造便死去了,我以为自己是个牧羊人,可皮鞭却不在手上。

  德国战俘们被剃成秃瓢,连下-体的毛也不放过,这固然是卫生所需,却更是羞辱所要。白花花的一片男子裸体袒裎在我面前,头颅上剃出的道道血印,狗啃似的下-体,身上豁开的伤口,各类红斑、水肿、脓疮……我目瞪口呆,不忍直视,这已无关情-色,分明只是个修罗场。

  此时,没人记得我是女人,也没人记得他们是人。大家都是禽兽。

  德国人杀苏联人,苏联人杀德国人,你狠我更狠,他们的字典里没有“冤冤相报何时了”,更不可能“相逢一笑泯恩仇”,唯有“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。”平时与我相熟说说笑笑的士兵,忽然变成了魔头。当然如果有人问我,眼前站着的是烧了你的家杀了你家人的日本鬼子,你该如何?所以不管士兵们做什么,我也只能无言以对。

  德国人付出了代价,光是白俄罗斯战役便有54万人被歼,海因里希·安布鲁斯特惨不忍睹的伤口便是这场战役的烙印。后来我问军医叶夫根尼·西罗多夫同志,他拿尺子抽在海因里希的肩伤上,确实是检查需要吗?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叶夫根尼说,“抽多少下都不解恨。”

  其实他也只念到大三,全家都死在战火中,若他那时在医务室里恃刀逞凶,血溅当场,也是合情合理。尽管手术台上的德国人痛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,尽管叶夫根尼坚持说,他只是为了实习,可我知道叶夫根尼是好人,毕竟他花了几天时间,不眠不休,给不少战俘做了手术,而不是像我听闻的其他集中营那样,任战俘们自生自灭。但我也知道他非常痛苦,德国战俘连续数日的惨叫声满足了他的感官欲望,却无法救赎一个医者沉沦的心。自主实习半年后,叶夫根尼告诉我,他再当不了外科医生了,现在的他,一拿起手术刀,手就开始抖。

  战争还没结束,我们便已彷徨无依,该如何对敌?是杀是虐?又该如何对己?是纵是放?我们躲过了斯图卡的轰炸,挺过了列宁格勒大包围的饥饿与严寒,把肉体上的折磨双倍奉还给敌人,但你得承认,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折磨也是双向的。

  下地狱的德国人每天都在清理他们造成的废墟,徒手拆除残垣断壁、搬运石块瓦砾,营里几十个的阿道夫、鲁道夫,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清道夫。如果他们中的谁不幸扎了钉子,染上破伤风,唯一的去路便是蒙主召回。

  有一次我夜里口渴去厨房找水,这才知道海因里希常常半夜被值勤的士兵叫起来去卸煤,他必须用受伤的左肩扛着煤筐,一趟一趟送进指定地点。好不容易卸了货,看守飞起一脚将他踢进煤堆里,好好一个金发碧眼的帅哥成了黑炭。

  所谓虎落平阳,也不过如此。

  “别尔夫什卡”,我冲那个红脸膛的年青士兵笑笑,他也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打碎了窗玻璃被我逮个正着。

  人性本善吗?又或者只是大家的兽性还没找到宣泄的理由。

 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只好呆在厨房对着课本,希望无师自通,希望看守们看到我笑笑,然后海因里希不要变黑。

  海因里希是邪恶的党卫军,万恶的纳粹,所以他卖力地帮我挖社会主义的墙角,换了灯泡。他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着我,衣衫褴褛,伤痕累累,却仿佛天神一般的英俊。

  可是呆子……你要我如何再想一个理由可以夜夜守在厨房?

  初夏来临,彼得罗夫同志带回一些珍贵的食物,每个工作人员都分到一枚鸡蛋、一点儿白糖和两个番茄,我忍不住奢侈地做了个凉拌白糖番茄,剩下的……我叫来了海因里希。

  很遗憾,他完全不能欣赏我的烹调,权当完成任务似地草草解决掉我的心意,摔门而去。

  次日我接到学校复课的通知,因为列宁格勒的校舍尚未恢复,我们都得转到莫斯科去学习。时间有限,我与叶夫根尼匆匆收拾了行李,告别战友们,当日下午便搭上一辆敞篷军卡奔往首都。

  涅瓦河在身后奔腾咆哮,车轮飞驶过一座座废弃的村庄和遍布弹痕的教堂,道旁坐着瘦弱的孩童,白骨卧处青草离离,收音机里传颂着英雄们的遗言:

  我们就要死了,但是我们决不离开要塞。

  我很渴,但是我不会投降,永别了,祖国。

  我们很渴,但是我们没有丢脸。

  我和叶夫根尼站在呼啸的风中,泪流满面,期待着黑暗的退却,曙光重临。

  熊宜臻(阿芙罗拉Аврора),一九四五年五月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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