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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章 渔歌子


  勇毅侯府里,灯火一直亮到拂晓。

  梨落、无韵和紫玉聚集在梧桐苑。

  三人都是劫后余生,自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。

  子季和阿蛮陪着子皙坐在正堂。四年前三人便已相识,交谈起来也就开诚布公。

  不过,今夜的阿蛮倒是格外安静,对子皙的态度也分外平和。连一向沉着的子皙,都奇怪的看了他两眼。

  只有子季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,暗自腹诽:臭小子,既然觊觎人家的妹妹,面对可能会变成自己舅兄的人,当然理不直气不壮!

  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?自从姬子皙那句“舅兄”喊出口,他心里的那股子怨气,忽的一下烟消云散!唉,仔细想想,国亡家破,他也不易!

  子季看着灯下安然端坐的男子道:“子皙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你要接她们走,我们自是不能阻拦。只是希望你能让她们住的离侯府近些,也好彼此照应。”

  子皙点点头,拱手道:“舅兄与言树照顾她们这些年,子皙无以为报。我去秦国雍都,紫玉不方便跟在我身边、得留下陪着离儿她们。虽然有侍卫在暗中保护,可也不能全然放心。往后的日子,还需劳烦两位多加照应。”

  子季摆摆手:“怎的又说见外话!阿韵她们日后的住处,你可有打算?”

  “嗯,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找好了。”子皙露出笑容道。

  “哦?”阿蛮急道:“在哪?”

  子季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,阿蛮讪讪的低下头。

  子皙挑眉看了他一眼,只当他是为无韵担心、不以为意道:“说起来,还得感谢楚王陛下。你的府邸,正好毗邻涑阳候别院。”

  “怎么?”子季伸手指了指正堂左侧的方向:“你把涑阳候别院盘下来了?”

  子皙叹息道:“嗯。原本遣人去问,也只是试探一下、并不抱什么希望,毕竟涑阳候在朝中德高望重,又是屈氏族长。没想到,涑阳候竟是离儿外祖的亲兄长。老侯爷听说此事,一口应下。只是坚持要送、不肯要钱。”他看向阿蛮,“看来,楚王当年为你选这座府邸时,也算煞费苦心。”

  阿蛮皱眉道:“可是,姐姐她并不打算与屈家相认。”

  “这件事我与离儿商量过,涑阳候毕竟是长辈,一番好意不好拒绝。我们会出实价买下,日后离儿归来省亲,我们也有个落脚之地。”

  子季摇头:“就怕涑阳候不会收这个钱。”

  子皙浅笑道:“舅兄不必担心,总不能让长辈吃亏就是。”

  子季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,也就不再纠结。他转头看向阿蛮,那小子正自顾自的低头傻笑。近水楼台,倒便宜了这个家伙。他突然想起一事,连忙问子皙:“对了,凌夫子出门访客去了。他老人家可知你今日要来?”

  子皙笑笑道:“多谢舅兄提醒。师父他已知悉,想来这两天就会回来。子皙暂时住在越国馆驿,师父若是回来,还要劳烦言树通知一声。”

  阿蛮连忙拱手道:“兄长放心。”

  子皙点点头:“还有紫玉,她与嫂嫂和离儿久别重逢,想是有许多话要说。再说她一个女子跟着我住馆驿也不方便,不知可否……”

  “可以的,可以的!”阿蛮急声道。刚说完,就看到姬子皙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,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!

  子季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着他……

  “如此,”姬子皙戏谑道:“就有劳侯爷了。”

  这下,阿蛮连脖子都红了!

  将将过了一日,在馆驿里焦灼等待的姬子皙,就收到了勇毅侯亲自送来的口信,凌旭子回来了。

  阿蛮不敢直视子皙的眼睛,躬身施礼道:“兄长,老爷子说大好的春光,一大堆人呆在府里闷的慌,嚷着要带大家去西塞山钓鱼。”

  郢都郊外的西塞山前,有碧透的江水绕山而过,桃花流水,正是鳜鱼最为肥美之时。

  姬子皙笑着点点头,一瞬间,他仿佛又回到澧水河畔、想起那让老爷子眉飞色舞的“鱼之乐”。

  不过七年时间,竟是恍如隔世……

  “兴南门二十余里,下菰青山之间一带远山为西塞山。山明水秀,真是绝境。候桃花水生,扁舟西塞,烦主人买鱼沽酒,倚棹歌之。”

  一行人趁着日头尚未升起,三三两两的分舟而坐。摇橹轻荡,扁舟飞驰水上。

  凌旭子朝摇橹的范旭举举手中的酒囊,范旭笑着摇摇头。这鸱夷子皮酒劲冲冽,他一介文人,可消受不了。难得老爷子一把年纪,竟还甘之如饴。

  子皙自棹一叶扁舟、载着无韵,远远缀在其他船的后头。两人静默了一会儿,他还是鼓起勇气,低声道:“离儿,最多五日,我就该走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无韵伸手拨着船侧的江水,“这次又要走多久?”

  子皙放开船桨,任小舟荡漾在江面上。他倾身握住她的手:“多则一年、少则半年,就会回来接你们。”

  她抬起头看着他:“这一去,可会有性命之忧?”

  子皙眼神一缩,坦然道:“这三年来,我已竭尽所能,自认做了完全准备,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轻易以身犯险。但是离儿,人有旦夕祸福,子皙不敢保证万无一失。”

  “好!”她点点头,转头去看两侧的山峦,不再出声。

  子皙琢磨着这个莫名其妙的“好”字,不解何意。他小心的问道:“离儿?”

  她转过头,冷冷的看着他:“我给你一年时间。一年后,你若还不回来,我就入宫!”

 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,“离儿,你说真的?”

  无韵肃然道:“那你能否起誓:一年之后,平安归来?”

  “能!”他赶紧举起右手道。

  无韵放下脸来,轻笑道:“那就是假的!”

  “你!”姬子皙顿时松了一口气,起身作势扑过来,无韵一边嬉笑着,一边将身子退着往后躲闪。

  他猛然想起她怕水,刚要往后缩,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……

  “离儿,你不怕水了?”他瞪着她拨弄着江水的手道。

  无韵苦涩的笑了一声,自嘲道:“嗯。投过一回水,反而不怕了。”

  一抹锐痛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。重逢以来,两人都没有提起那段噩梦般的经历。谁也不清楚这道疤会在她的心上留多深,留多久。

  他拉起她拨弄江水的手、紧紧的握在掌心,低头吻了一下。然后松开手,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心、闷声道:“离儿,对不起!”

  她拉过他束发的缎带,轻轻的绕在手指上,“我没事,你不必担心。只要你好好的,就不会有什么事再让我退缩。”

  他抬起头,眼眸中闪烁着隐隐的星光,“离儿,相信我!这次,姬子皙定不会违背誓言!好好的在这儿等我!”

  “好!”……

  子季与阿蛮共乘一舟,护在梨落和紫玉所乘小舟的右侧。

  素日里公务繁杂,难道有一个清闲之日。子季虽不善饮酒,却也忍不住举杯浅酌了两口。酒劲一冲,平日里总爱端着的谦谦君子,忍不住流露出洒脱的真容。他看看身后的几页扁舟,笑吟道:“钓台渔父褐为裘,两两三三舴艋舟。能纵棹,惯乘流,长江白浪不曾忧!”

  “好气魄!”姬子皙高声赞道。他摇着桨,已经载着无韵跟了上来。

  江风习习,风景如画。

  他站起身接着子季的吟唱,朗声相和:“霅溪湾里钓渔翁,舴艋为家西复东。江上雪,浦边风,笑著荷衣不叹穷!”一低头,正对上凝望着他的如水双眸,再也移不开眼。

  紫玉抱紧怀中的言儿、亲亲他的发顶,笑道:“紫玉也来凑个趣儿!青草湖中月正圆,巴陵渔父棹歌连。钓车子,橛头船,乐在风波不用仙!”

  嘻嘻笑着的言儿好奇的伸长脖子、看向碧绿的湖水,皱起小眉头道:“姑母,没有月啊?”

  “呃?”紫玉被他问的一愣。

  “哈哈,哈哈!”

  众人跟着哄笑起来。

  紫玉羞赧不已、脸忽的红了。梨落忙笑着给她解围:“我也献丑一首。松江蟹舍主人欢,菰饭莼羹亦共餐。枫叶落,荻花乾,醉宿渔舟不觉寒。”

  “好!”凌旭子高声赞道:“夫人心胸如此豁达,实乃言思之福啊!”

  “夫子赞缪了!”梨落忙施礼道。

  阿蛮见众人说的开心,禁不住汗颜。他素来不爱这些“酸不溜丢”的东西,今日真是太丢人了!他平生第一次下了决心,日后乖乖跟着无韵去劝学堂补课。

  “该我了!”凌旭子将手中牛皮酒囊一扔、站起身来,面向水天之间,高声吟道:“一,惟初太始,道立于一,造分天地,化成万物!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;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!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!”

  众人听他吟罢,皆心中憾然,终是格局逊于夫子太多……

  畅游一日,众人尽兴而归。

  鸱夷子皮酒劲太大,凌夫子毕竟年事已高、不胜酒力,醉倒在自己的小舟上。子皙为防师父被晃动的马车碰伤,只得将他抬上自己的马车。

  马车一路缓慢的走着,车厢里老爷子睡意正酣。

  子皙取过一册书简,想打发无聊的时间。看了几行,眼前晃动的都是无韵的影子。他无奈的放下书简,拉起车窗上的帘子、想看看外面的景致。忽然,沉睡中的凌旭子低喃了一句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……”

  子皙的手顿时停在那里,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

  一众单身女客,住在单身男子的府邸毕竟不便。也不知子皙用了什么法子,第二日,便与涑阳候谈妥了别院的事情。第三日,梨落与无韵收拾了些日常之物,匆匆的搬了进去。

  这座别院占地颇大。院子为五进,四四方方,环境清幽,景致处处透着匠心独运。最大的好处,是与勇毅侯府住的近,两家中间只隔了一道墙,后院也有两颗高大的梧桐树,已经结了青色的果。所以她们从勇毅候府搬出来的时候,大家都没什么离愁别绪。

  特别是阿蛮,白天无韵她们刚搬走,晚上他就跑来蹭饭。

  满满一桌子人,都瞅着一个时辰前才离开的人去而复返。他的脸皮也厚,拽着无韵衣袖求道:“家里热闹惯了,特别是言儿。你们一下子都走了,家里冷清的难受。姐姐,就这一晚,明早我就回军营了。”

  无韵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?只是紫玉毕竟云英未嫁,他一个外男多有不便。可让他一个人守着一座府邸、冷冷清清的,又着实让人心疼,她为难的看向默不作声的子皙。

  子皙冷冷的瞥了阿蛮一眼道:“我在家时,你随时可以过来。我若不在,有事在正堂说,不得进后院!”打我妹妹的主意,小子,你还有好几关要过呢!

  阿蛮连忙点头,心里却是不以为然。那你呢?你与姐姐婚约已解,你可也不进后院?

  可惜,他只有胆子在肚子里腹诽几句,没敢问出声。

  子皙是何等心思敏锐之人!一瞅他那拧巴的小眼神儿,就知道他在动什么念头。

  “我与离儿虽然婚约已解,但她始终是我的妻子。总有一日,我会正大光明的娶她过门。”他看看无韵羞赧的脸,笑道:“不过,未到尘埃落定那日,我对离儿都会恪守君子之礼。这下,你可放心?”

  阿蛮讪讪的挠挠头,低声道:“自然放心!”

  一直逗弄言儿的紫玉闻言抬起头、狠狠的白了他一眼,这个人,真是少根筋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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