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2章 中元一梦
两日后，郭嫣与法兴并上一队人，易容改装，将一批货物带离辽东，从港口出发南下倒卖。
郭嫣颇为好奇这一批货物是从何而来，但心中也隐隐知晓符匡自养着军队，若是没有一些来源不明的收益，入不敷出，是无论如何也养活不得这许多人的。
如今的大雍土地上，尚还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，若是一旦来日这种平衡被打破，战争的火焰燃起，贫弱就意味着毁灭。
符匡需要钱。
尤其是在整个辽东大灾以后，百废待兴之际。
从来管理财务大权之人，不需如何博学多才，却需是备受信任之人。
郭嫣曾玩笑般地讨要差事，符匡便让她同往。
只是郭嫣却不知这么一遭，与其说是差事，不如说是让她出去避祸的。
郭嫣倒是不曾坐过大船，幼时的旧事记不得，记事往后就是为奴为婢，再往后便是在蜀地山中，后来北上也是行陆路。
此番还是头一回乘船。
七月初十，正是中元节前唯一一个适宜出行的日子，辽东渡口人满为患，脚夫们流着汗，扛着货，趁着日头还未全然升起，热度尚算可以忍耐的时候将货物装上大船。他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声，头上可见晶莹的汗珠和蒸腾的热气。
郭嫣站在一旁瞧了一会儿，也觉天气当真越发地暑热起来了。
前些日子连降大雨不觉得，如今逐渐放了晴，又到了七月中，方才觉得辽东的夏日竟也这般难耐。
因为同去的不过一行四十余人，因此客船只有一大一小两艘，余下的十几艘都是运货的，一共四层，底层土石压仓，上面的三层不加隔断，满满当当地摆着木箱囤货。
因为走得太早，师灵均又有孩子需要照料，因此郭嫣特地与她说了不必前来相送。
法家婶子却是因为丈夫远行，一道跟着来了，还带着睡眼惺忪的法淇与丁泠泠，一手一个牵着。
因为另有专人负责查验货物，因此这日早上，郭嫣几个倒是并不繁忙，站在了码头前话别。
郭嫣抱了会儿还迷糊着乖乖顺顺的丁泠泠，心里有些愧疚，心道当日把孩子带来辽东，本是想着能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，谁料来了辽东却是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过，更是不能时常把她给带在身边。
好在师灵均与法家婶子两个，都是心细又性子温和，郭嫣把丁泠泠温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，才发觉她身上的衣裳又是新裁的，已是换了薄料子。
法家婶子给夫君备了干净衣裳，还有少量干粮，不大不小的一个包袱递了过来；给郭嫣却拿了一大盒点心，特地细细叮嘱了摆在食盒上头的存不住的，上了船正好今日当早饭，两天最好就尽数吃了，底下的是好存放的，可以慢慢吃，最底下还有一些糖食和果干，若是船上没什么像样吃食可以拿来磨牙。
郭嫣听着面容尚还年轻的妇人絮絮叮嘱，心中一暖，越发觉得婶子如同家里人一般，又说了些拜托歉意的话，重新将丁泠泠交回她的手里。
法家婶子叹道：“何必说那些见外的话，泠泠在我这儿一日，我都当自己的闺女养着，只是一个年轻丫头...你阿姐上回也与我说......”
郭嫣莞尔道：“我是野惯了的，安生日子才过不习惯呢，嫁又嫁不出去，倒不如出去走走看看的好。”
法家婶子笑叹道：“你自有道理，也罢，路上小心着。”
郭嫣应了，见时辰也差不多了，何况还需留些时间给他们一家人话别，就先告了别，转身上船。
待上了船，离开船还有一会儿的工夫，郭嫣便领着大白在船上闲逛。
客船当真不小，一共四层，两层在下，两层在甲板以上。
最底下与货船一般，土石压仓，上头货仓，放些随行的杂货，上头两层是住人的客房，一层住主人家，一层则是船工和厨娘大夫之类的随行人员。
待小转了一圈，郭嫣上了甲板，船便已扬起了帆，差不多到了开船的时候。
船缓缓地行了起来，郭嫣朝着船下的人挥挥手。
正这时候，有一个清亮的女声喝道：“让一让！”
一袭还未换下的皮甲衣女子冲到了岸边，叫道：“阿嫣？”
原本站在一旁一脸淡定地挥手的法兴给唬了一跳，道：“萧红玉？”
郭嫣也颇为意外，只道来了辽东以后，萧红玉不似从前在会宁时得闲，难见上一回，这日倒来送她了......
也不知大师兄的身体大好了没有？
郭嫣叫道：“大嫂，你怎么来了？！”
声音中气不够足，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。
萧红玉高束起的秀发有几丝黏在了唇上，站在岸边，犹豫了一下，叫道：“接着！”
郭嫣一愣，问道：“啊？”
萧红玉手中抓着一个深蓝色的包袱，手臂向后甩去，然后猛地用力，向船上用力丢去。
包袱去势极猛，正冲着郭嫣砸了过来。
郭嫣“哎呦”一声惊叫，连忙闪开，包袱重重地砸在了甲板上。
萧红玉叫道：“路——上——小——心——”
郭嫣气沉丹田，努力大声喊道：“知——道——了——”
船慢慢地驶远了，人也慢慢瞧不见了。
法兴感慨道：“一个两个的都惦记着你。”
郭嫣心情不错地捡起包袱，抱在了怀里。
法兴很有兴趣地探头过来瞧瞧，问道：“也是点心？”
郭嫣把包袱打开了一个角，往里看了看，掩面遁走。
法兴问道：“里面是何物啊？”
郭嫣抱着包袱一溜烟小跑，大白欢快地小跑跟在后面，尾巴摇得像小花。
嗷呜~是好吃的吗？
虽是在水上，不似陆上那般暑热，但一路南下，却也是越来越热了。
船上虽都是大人，但也禁不得这般地热，因此到了一处渡口泊船，郭嫣便与法兴商量着去到市集买些冰夜里用。
船工几人睡一间，若是不摆个冰盆，房间又小，实在没法住人。若是中了暑气，在船上生了病，那就不好了
法兴虽是一向管着钱财一道，却也不是个吝啬的性子，自己也的确是热得大汗淋漓，坐卧不安，便安排了人去买。
接连几日都有冰用，倒也不算难捱。
只是可惜一路南下，愈发热了起来，婶子给她拿的点心存不住，吃不完的放得坏了几颗，郭嫣惋惜了好一阵子。
行到第五日上，渡口比之前头几个小些，却买不着冰，这夜便格外地难睡了。
郭嫣在自己的舱室里躺了一阵子，感觉燥热难耐，躺在一旁的大白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，显然也是热得睡不着，便就披了衣裳，在茶盏里倒了杯冷茶，一人一狼出了船舱，上了甲板。
待到了甲板上，顿觉如同大石压着胸口的浊气顿时一扫而空，夜风凉爽舒适，夜空星子密布，比起狭窄闷热得船舱舒适了不少。
郭嫣在甲板上躺下，拍拍身侧道：“大白，躺下罢。”
索性在甲板上睡了，凉爽舒适不少。
望着漫天的星子，郭嫣口中随口说着闲话，大白听得喉咙咕隆咕隆的，一会儿便合上了眼睛，似乎是睡着了。
郭嫣见大白睡了，也觉无聊，便索性合了眼，不一会儿也恍惚了起来。
她看见了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旧家的模样，三进三出的宅院，不大，但花园也打理得干净精致，里头种着漂亮的，刚刚打着苞的白芍药，还有几株枝叶茂盛葱郁的秋海棠。
主院里有两棵高大的老杏树，有熟透了的杏子落了一地，黄澄澄的，可惜不好吃。
郭嫣好像想起来了些，那杏子酸的很。
这个时候，祖父应当是不在家的，郭嫣轻飘飘地穿过了前院，向后院走去。
厨房炊烟袅袅，是娘在做什么吃食吧？
待推开了斑驳的门，窈窕的布衣少妇，身前正摆着一小盆肉馅儿，案板上还有白面擀的薄皮，灶上还咕噜咕噜地煮着一锅汤头，一室都是鲜香的味道。
妇人头也不转，低头忙碌，却好似听到了有人推门声音，便道：“阿嫣，过来啊，帮娘包云吞，馅里拌了你最喜欢的香菇。”
郭嫣站在原地，愣怔着不知该怎么办。
正这时候，一个人猛地将门推开了，似乎是一路跑来，此时还喘息未定。
郭嫣看不清他的面孔，就只能看见少年人的瘦削背影。
来人叫道：“娘，出事了！祖父，还有爹...爹爹......”
那妇人转过头，郭嫣顿时一阵心悸。
她的面孔，那分明就是郭嫣自己的面孔，
那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和悲切，她看向郭嫣，她的眼神温和而歉然。
她轻声说：“不能给阿嫣做寿了。”
之后，一切都如在宣纸上晕开的墨滴一般地逐渐扩散开，逐渐变得模糊混沌，看不清了。
郭嫣又复睁开眼，只能看见东方泛白的天空和乖乖躺在身侧的大白。
用力抹去了脸上的两片湿痕，郭嫣低低呢喃了一声：“娘......”
茫然四顾，方才惊觉，昨夜，正是中元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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