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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一人千人


  这种制药的法子,郭嫣一度是觉得很残忍的。

  但人命,人命究竟是贵过那牲畜的命。

  若是此法无效,他们寻不出一个制药之法,许许多多百姓丧命,那才是真的残酷。

  被鼠咬伤的牛,呼呼地喘息,眼中沁出生理性的泪水,不一会儿就躺倒了下来。

  郭嫣瞧了一会儿,见它碰不着水槽,便取了个水盆来,倒满了水,摆在了那头牛的跟前。

  在它的前面,已经有三头被咬伤的牛,很快地死去。

  甚至不比人撑的长久些。

  即便它没有死,接下来的命运也是被放血。

  但郭嫣不会放干它,这算是她的最后一点底线。

  牛慢慢地把头挨近了水盆,伸出舌头舔了舔水。

  郭嫣看得有些心酸,轻轻伸手抚了抚它的头。

  她忽然想起,从前厉景明最不愿看见山下的师兄弟宰杀牛羊——牛要耕种,倒是少见杀牛,若是赶上节气祭祀,却往往都是要宰一只羊。

  每每这样的时候,厉景明常不愿意凑上前去看。

  为什么呢?

  若是说怕,倒也不像是怕?

  他们一起杀鸡剖鱼的,也不曾见厉景明怕过血。

  后来两人更为熟识时,厉景明方才说起,宰杀牛羊与杀鸡杀猪不同,牛羊往往在被宰杀之前,就预感自己性命将绝,会发出如同孩童的啼哭声,会流出眼泪来。

  说这句话时的厉景明还是少年,后来却是身不由己,心肠也练得硬了许多,料来再不会不忍看杀羊了。

  如今他又身在何方呢?

  还在苗疆?或是已经回返到了并州?

  料来应该还未归吧?

  毕竟那毒那般霸道,恐怕没那么容易医好。

  何况她始终没有收到一封来信,或是口信。

  ......

  到稍晚些时候,郭嫣再来瞧,这头牛已经死去了,躯体开始僵硬,只尚存一丝余温。

  郭嫣蹲在跟前瞧了一会儿,忽然生出巨大的无力感。

  没有用,这毒鼠的毒,竟比之寻常毒蛇还要厉害。

  或者真的没有尝试下去的必要了。

  好在两只活鼠还在,还能给沈轶拿去制药。

  听闻从前毒蛇伤人,十步以内便有解药,只是这鼠却不知解药究竟在何处。

  沈轶连日忙碌,不断地试药施针,此时也已疲倦不堪,立于栅栏外瞧着郭嫣,出言劝慰道:“等会儿再试吧,试药岂是容易事?”

  郭嫣只得应了,却还是低落得很,道:“我去瞧瞧外面如何了......”

  一直因为没有太多吃食而恹恹的大白,听见了她说话,立时起了身凑了过来,也不怕热似的将身子在她的腿边挨蹭。

  郭嫣从院中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给它,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,道:“外头乱得很,若是窜出来老鼠咬了你就麻烦了......”

  大白乖乖地低下头舔水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两声。

  郭嫣伸手摸了摸大白的脊背,察觉到它的脊背上骨骼分明,显然也是折腾得瘦了,连毛色都不比从前光鲜。

  郭嫣唏嘘道:“唉,也没有肉给你吃,你先忍忍...不许吃老鼠,听见没有?”

  大白拿脑袋拱了拱她的手。

  郭嫣轻轻蹭了两蹭,道:“乖。”

  便出了院门,往病患集中的灾棚那边去了。

  城中此刻的情形,已经比之昨日还不如,陆陆续续地有更多的板车,将死人拉出城。

  毒素可能因为各种方式使人染病,按照这样的趋势下去......

  若想让更多的人活下去,最好的法子,就是......

  郭嫣闭了闭眼睛,把一个可怕的念头努力地压下去。

  是的,她能想到的,想必符匡也会想到。

  若是这鼠毒无解,最好的办法,就是一旦有人染疾,就直接杀死,同时在城中屠鼠。

  若是还是这样被动,死人只会越来越多。

  但人不是牲畜。

  牲畜尚且有灵,岂能将一息尚存的人活生生地杀死?

  可若不如此,城中其余的百姓便被置于险境。

  这便是从前年少时,师父曾与他们讲起的那个无解之局。

  前朝贤相许勤之,在城破之时,被叛军交予了一柄剑,左边是一名无辜稚子,右边是全都城的百姓。

  若杀这稚子,可换全城人的性命。

  若是不杀,便要屠城。

  杀,可这稚子又何辜之有?

  不杀,全城百姓又该如何?

  这孩子洁白如纸,平生不曾有半分罪孽。

  而城中的许多官宦奸佞,却搜刮民脂民膏,中饱私囊;城中许多的罪犯,却曾杀人越货,无恶不作。

  杀死这个孩子,令无辜者幸免,却也以无辜者的性命换取了有罪之人的性命。

  这一剑,究竟该刺下,还是不该刺?

  许勤之选择了刺下,却又自刎以谢天下。

  他刺死了一个无辜的稚子,这本身就是极重的罪孽,罪无可恕。

  郭嫣思及此处,不禁手指发抖,足底生寒。

  只是幸而这残暴之事,不需要她来决断。

  ......

  往前行到一条街的尽头,可见有人在焚烧艾草,喷洒白醋。

  到处都弥漫着古怪的味道。

  郭嫣往前又走了几步,便瞧见了一队运输死人的兵士。

  他们的后头,还有和尚念经超度。

  领人烧艾草洒醋的正是肘子鸡,他如今自领一队人,倒不必亲自去做这些。

  肘子鸡也是忙碌了数日的模样,头发微微凌乱,眼下都是淤青,身前还染了一大片深色的药渍。

  郭嫣招呼道:“周子济!”

  肘子鸡回过头,朝她摆摆手,叫道:“女人家别总出来乱跑。”

  郭嫣道:“我在帮忙制药,乏了,出来转转。”

  又低声问道:“好像...拉出城的比昨日多些了?”

  肘子鸡摇了摇头,道:“莫多嘴,问那不该问的......”

  郭嫣一愣,原本只是随口一问,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,但见肘子鸡不肯多说,只得又开口问道:“那...你的弟兄们......”

  肘子鸡脸色不好,眼睛微微泛着红,低声道:“打点过了,好歹拿了吃食和棉被......”

  肘子鸡也不复当日莽撞的山大王模样,竟也知道做这些。

  郭嫣听见这话却又是一愣,问道:“那...那地方里头,没人照料?”

  肘子鸡露出些愤恨而无奈的神情来,道:“让谁去呢?如今没有医药,不过是拖得久些还是短些罢了,去照料的人平白送命,谁肯去?”

  所以也就是说,当他们从百姓家里,将患病者带走,向他们保证这些人会得到医治,事实并非如此。

  郭嫣心念一动,想出另外一种可能性,颤声问道:“那...那些送出城焚烧的人,可是都死得透了的?”

  肘子鸡闻言也面色微变,道:“我还不曾送尸出城,听闻送尸出城的,十有八九也要染上。”

  郭嫣听得心有戚戚焉,心中暗暗打定主意,去运尸车亲自瞧一眼。

  便就暗暗跟在一辆运尸的板车后面出了城。

  运尸的板车通常一辆上头摆放三四具尸首,由一个密实地包裹起来的兵士推着出城。

  尸首都拿草席子卷起,看不见里面的人。

  时不时也有家人死去,前来哭闹要寻人的,但都是直接被拖下去的下场。

  郭嫣跟得稍远些,却一直专注瞧着。

  夏天的下午很是暑热,地上的积水已经消散得差不多,但兵士们大多不敢将包裹在身体外面的巾帕解开。

  若是解开,极有可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。

  快跟到城门时,郭嫣才发觉如今城门出入的管制极为严格,竟已不能自由出入。

  只得无能为力地,看着那一辆板车出了城。

  郭嫣仍不死心,又回到先前见到那辆板车之处去守,果然,片刻的工夫之后,那处就又见一辆板车被人推着缓缓地出现。

  推车人仍旧全副武装,看不出模样。

  几乎与先前出城的人,看不出任何区别。

  如同是收割人性命的无常,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
  郭嫣蹲在路边,静静地瞧着板车走近。

  咔嚓——

  车子准确地卡在了她提前安置的石头上,本就不稳的车子一颠,边沿的那具尸首滚落了下来。

  草席子裹得并不很紧,一下子散开了。

  □□出来的,是一张青白色的女人的脸。

 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,她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,她确实已经死了。

  只是......

  郭嫣漫不经心地拿眼角瞟过那具尸首,然后彻彻底底地从头到脚如坠冰窟。

  虽是暑热的天气,让她忍不住几乎牙齿打颤了起来。

  一道紫红色的恐怖伤痕,横亘在纤细的脖子上。

  这人当真是死于鼠毒?

  或者这样的一道伤痕了结了她,倒要好过她先前的那个恐怖的猜测。

  至少她不必面对活活烧死的命运,这或许倒是种仁慈?

  她为什么会这样死去?

  染病的人已经太多,或者尽快处置才是最好的办法。

  人命薄如纸,留着他们只会感染更多的人,带来更多的变数和危险。

  虽是这样的道理,但这样的决断,这样的狠厉......

  郭嫣的拳头垂在身侧微微发抖。

  符匡......

  符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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