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今夕何夕
一月后，一人逢头垢面地驾着一匹瘦弱的癞皮马赶路。
马儿似乎是累极了吐着白沫翻倒在地，人也跟着摔在了地上，半晌也不肯动一动，好似死了一样。
如此一人一马躺了片刻，马儿似乎缓过来了些许，不太利索地重新站了起身。
人这才也跟着站了起来，抖了抖身上脏兮兮的披风，抚了抚马颈，却不再骑上去，信步地往前走了去。
那马儿竟颇通人性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。
那人回头一望，见瘦马跟着，随手拔了野草喂了给它，道：“去吧。”
那马儿打了个响鼻，却拿头蹭了蹭她的手，有些依恋之意。
那人苦笑道：“我连日骑着你赶路，几乎不曾让你停下休息，你还跟着我作甚？”
“左右你吃的是草，又饿不死......”
那人同马说着话，从身上背着的口袋里摸出了半个馍，咬了一口，把自己呛得咳嗽，看起来像是个抢到食的小乞丐。
她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。
此人正是郭嫣。
当日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盖着披风放在了路旁，距今已有一月。
她的心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，猜测莫不是小师兄知道那毒无解，怕她难过——但她被扔下时受了伤发着烧，所以必定不可能是他命人做的；又想起莫不是厉景韶反悔，但那群亲卫分明都是小师兄身边的人无误......
人就这么凭空地不见了。
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她。
亦不知该去何处找寻。
郭嫣拿身上仅剩的一点银钱买了那匹瘦马，骑上了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疯找。
她几乎已不知今夕何夕。
她只是隐隐觉得该往南走，找师父师伯想法子救他，可如今连人都不知再何方，就是求来了救命的灵药又该如何呢？
郭嫣的心中一日赛过一日绝望。
她忍不住想，若是没有解药，过了这许多日，厉景明说不定已经死了。
或者他真的只是不愿与自己告别。
可每每这种时候，她总要强迫着自己打消这念头。
她的手臂伤口溃烂，人好似发了几回烧，栽下马了几回，就那么浑浑噩噩地在荒野上躺着。
那马儿就在她旁边吃着草。
她没死，没被狼吃掉，也没遇上土匪。
她不寻死，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，只好一直漫无目的地赶着路，尽管希望不足万一。
这日，口袋里只剩下半个冷馍，吃完了就算是彻底断了粮。
郭嫣啃着馒头，心里胡乱想着，若是厉景明还活着，来日医好了毒，听闻她是饿死的，真不知会是怎么个表情。
大概...会烧很多吃的给她？
郭嫣想着想着，又有些伏地大哭的冲动。
她在想，何必自欺欺人呢？他多半是死了，再也见不着了。
若她饿死在这儿，说不定小师兄还能来接她。
可若他还活着，怎么能想得到郭嫣埋骨在此呢？
郭嫣的心中天人交战，一时想着，死了算了，只在这儿等着便是；一时又想着，若他还活着，必定还能相见。
那些暗卫神通广大的样子，说不准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法子救他？
可他们为什么会骤然抛下了她？
郭嫣将蓬乱的头发抓得更乱，最后决定进城想法子赚钱，填饱肚子，哪怕做鬼也要当个饱鬼。
郭嫣一身破烂褴褛，心中却道，不如就这么去试试，若是这般能给自己带来一餐饭，那倒不错。
谁料她这一身肮脏的破衣，何人肯愿意驻足？
待这样入了城，就连看都不曾被人看见。
郭嫣大着胆子试着往酒家前面凑凑，喊道自己要卖身，一个馒头就卖得，无奈被当成是疯子扔在了一旁。
原本想着倒不如去城外破庙把拴在那边的瘦马拿去卖了，但又觉得那马儿跟着一路的陪伴之情难得，就去解了绳子牵着，决定还是不卖了。
饭食的问题还未解决，郭嫣苦思冥想一番，想起从前贺九教的手段，空掌招蝶。
如今正值春光，此法或者可成。
郭嫣想到此处，重新出了城，寻了条水沟洗净了脸，这才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出来。
然后在那水沟边伏着，正寻着贺九所说的，拿来空掌招蝶之物，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咳道：“何人在此鬼鬼祟祟？”
郭嫣正寻到那种表面滑腻的卵石，心中一喜，正随手在上面划过，转过头捞出了湿漉漉的手。
她的身后，一个体态圆润、双目细长的圆脸男人正惊异地瞧着她，看见洋洋洒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蝴蝶亲吻着她的指尖。
男人一身铠甲，身后跟着亲卫若干，偏偏站姿却不似是个武将，清了清嗓子问道：“你是何人？这是何妖术？”
郭嫣见这人口中虽然说着“妖术”，眼中却称得上趣味盎然，随口道：“我乃青城山高人座下小童，修习成二三法术，奉师父之命下山来寻有缘人。”
那男人惊异道：“你是从青城山来此的？”
郭嫣本就随口胡诌，想着若是唬过了，说不定还能骗来几顿饭吃，见他认真发问，不由得失了几分底气，反问道：“怎么，你不信？”
那男人舔了舔唇，望着盘亘在她上方不散的蝴蝶，赶忙道：“不敢，只是有些意外姑娘竟从青城山这样远的地界来此。”
郭嫣胡乱走了一个月，早就不知此地是何地，只得端着气势点头道：“小女子特地来寻那有缘之人，自然不畏惧路途远近。”
那男人激动道：“您说的对，是我唐突了，姑娘，你还有什么本事，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？”
郭嫣冷道：“这位大人当小女是街头杂耍卖艺的来取乐吗？”
那男人赶忙道：“不敢不敢，在下正奉命寻求道法高深的人物，如果姑娘方便，可否与我前去见过我家主人？”
郭嫣心里琢磨着虽然身上如今没有贺九的那些瓶瓶罐罐，不过几个简单的唬人的法门倒也尽够了，只是看这人好似不如何聪明，简单的障眼法就能唬过去，却不知道他的那个主人如何？
大不了骗顿饭便走，至多不过挨顿打罢了。
郭嫣想通了这一层，矜持点头道：“劳您带路。”
郭嫣让人带上了马车，心中盘算着若是没有那些可供使用的小玩意儿该怎么办？
思前想后琢磨了半天，方才想起贺九教给她的另外一项一瓶不满半瓶逛荡的本事——她大可以占个星，再胡诌上几句嘛。
只是不知道他那个主人会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。
说起来，有这么个下属的主人又能精明到哪里去？
唉，听他话里的意思好似此地离青城山很远？那必定也是离蜀地很远了？那此处又是何地？
说起来，这里的天气竟算得是热，到此时方才发觉先前身上的披风和夹衣不能再穿了。
......
正自发着呆，就听见车外有人叫道：“大人，这人说他会撒豆成兵、点石为金！”
郭嫣听见那男人喜不自胜道：“今日运气真是不错，快，把大师请上车，一道给主人带回去！”
郭嫣：......
车帘被人掀开，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非常轻盈地飘上了车。
郭嫣：“？！”
郭嫣讷讷小声叫道：“师父？！”
丁濯方才端然冷淡如同神佛的面孔也瞬间破功，眼睛瞪圆了道：“你如何在此处？”
郭嫣忆及这些日原本存的是寻找丁濯与贺齐光救命的心思，骤然见到了，却早已物是人非，不由得苦笑道：“说来话长了，师父，你收到我的信了？”
丁濯道：“我早就不在吴郡，唉，怎么搞得这般狼狈的？你不是该在会宁？”
郭嫣像是摔了跟头自己忍着疼，骤然见着家人的小孩儿一样眼睛一红，就要呜咽出声，道：“师父，我...师兄他不见了......”
丁濯见她忽然就是洪水决堤的架势，赶忙从袖子里掏帕子道：“乖徒弟，先等会儿哭，此地不是个说话的地方......”
郭嫣点了点头，接过了帕子却抽噎不休。
门帘又让那微胖的男人给掀开了，问道：“大师，这是怎么了？”
丁濯一清嗓子，淡定道：“骤然与同门徒曾孙相认，年轻人有些激动罢了。”
郭嫣：......
那男人惊异道：“想不到大师年纪轻轻，辈分竟如此之高啊......”
丁濯淡淡道：“不过是皮相惑人，贫道今年已愈百岁之龄了......”
男人震惊道：“真是半点也瞧不出来啊！”
郭嫣：......
他为什么会这样真诚的信了？
而且师父，虽然弃了无垢山庄的产业，你也没有穷到需要做神棍骗钱吧？
郭嫣原本胸中澎湃着百种情绪，只想大哭一场，谁料骤然遇上这般场景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了。
她心中想着若是小师兄在此处，肯定没法向她似的忍得住笑，说不得直接就笑出声来了。
不过也说不准......
若是他能好端端地在此处......
她轻轻地叹了口气，在心里悄悄道，咱们找到师父了呢......
可是你如今又在何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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