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三章:邵先生

　　环城水系的岸边有一小块空场，一位五十多岁将近六十短头发的人，精神矍铄，手脚并用，也不知道所打的拳是什么拳种，反正不是太极拳，周围几个人围着观看，不时喝彩。

　　左轮手一指：“胖哥，中间那个打拳的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哪位大邵，你们家小市场开佛店的店老板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哦，认识认识。”

　　二人走近，立在旁边观看。

　　大邵将手伸开又攥起，向围观人解释：“依寻常世俗之通称，名之为拳法。其实真正名家巨手，少有用拳者，试观少林拳之手式，百七十余手，用拳者不得十分之一。即用拳矣，亦不过握如虎爪，从未有五指齐握之平拳也。盖以平拳而出，乃见笑于方家之事。即以实用而言，平拳之制胜，力分而不能中要害。又何济于实用乎？”

　　旁边有人频频点头。

　　大邵：“少林手技，以五拳为上乘至精至神之术。非于此道有所悟入，或工夫欠缺，气力未纯者，皆不轻易传授。顾非吝惜隐秘，实因其中三味，不易通晓，即朝夕从事于斯，若不悟其用精用力之微，亦不过袭其皮毛，终无是处。此柔术学之所以非易也。五拳之法，人多以传自梁时之达摩禅师。其实达摩师由北南来时，居于此寺。见徒从日众，类皆精神萎靡，筋肉衰惫，每一说法入坐，则徒众即有昏钝不振者。于是达摩师乃训示徒众曰：佛法虽外乎躯壳，然不了解此性，终不能先令灵魂与躯壳相离，是欲见性，必先强身，盖躯壳强而后灵魂易悟也。果皆如诸生之志靡神昏，一入蒲团睡魔即侵，则明性之功，俟诸何日？吾今为诸生先立一强身术，每日晨光熹微，同起而习之，必当日进而有功也。于是乃为徒众示一练习法，其前后左右共不过十八手而已。”

　　左轮向大邵微微点头，大邵微笑点头回应，继续演示拳法：“先排步直立，呼浊吸清，挣腰鼓肘（此乃足肘），凝神听气，正体努目，此为入手之内功。下面‘朝天直举’：即以手朝上伸举，气贯三焦，左上则右下，平掌须平，掌心相印，名为朝天踏地。此为二手。”

　　大邵随将双足排开一尺余距离，用柳叶掌向前推排，左右前后次第推运：“此为‘排山运掌’：仍须力贯掌心，气发丹田，有猛虎推山之势。为四手。此与岳武穆之双推手法，甚觉相类。不过岳系双掌齐出，此系单掌前推后应，微略不同。前式毕，收足正立，再开短马，两手仍作掌式，左右分推，由短马变为高马（先低后高）。必须以腰用力，两掌齐出，且伸满时两掌心与后足心更须相印。如是左右前后起落伸推，久则腰膝坚强，收功甚速。此为四手。名‘黑虎伸腰’。伸推毕，收马排足，略事休息，于是再吸气一口，下贯丹田，用手紧贴腿部，运腋力由下渐起，以平肩为度，如舒雁翼。且两手起时，足根随起，落则随落，腰须硬实，足尖得力，两手起时，隐觉气贯胸开，肱涨指热，方为得益。此为一手。名‘雁翼舒展’。下一手‘揖肘钩胸’：先排正两足，再以右足踏进一步，以阳掌平排揖下，至膝为止（先曲掌而至膝，变为平掌）。收转时，以掌渐次作钩曲势，紧贴至胸，睡稍向后翻，使气注丹田，力鼓两肘拐。但揖下时，身须低伏，后足根不可离地，此为气功之手。HN、西江两派，及川、黔、湘、楚等处之拳技家，多依此练习，亦少林宗法之衣钵也。此为一手。‘挽弓开膈’：此与世俗所传之八段锦中，左右开弓如射雕，正复相类。其不同者，在此系短马，彼系正立，其效遂相去甚远。如练习时，可依骑乘射球之式，腰须后翻，一字地盆，即为合法。此为一手。又，‘金豹露爪’：上均掌式，此乃变为豹拳式也（豹拳式，指之前中二节作钩勒形，大节与掌背平齐，拇指亦作曲形，紧贴掌边）。练时如左手栏护，则用右手作豹爪拳，尽力冲出，两手循环练习，必须开声吐气（拳吐出之时，必须与拳力相应），两足仍作半马，用力与前无异（即腋力是也）。此为一手。”

　　大邵示意围众让开大一点空间，继续道：“前皆用手，下乃用足。为‘腿力跌荡’，其法有四：‘足尖直蹋’：此踢足须稍高，太高则无力而有病。‘横腿扫击’：此出横腿，其势如扫，身须取侧，收腿宜速而稳。‘长腿高举’：此腿法颇不可轻率使用，因此举起甚高，身法之虚空，在在堪虞。若遇名家，易为人制，须练习精到，出落如风，始可免意外也。演时左右前后习之，必须力贯足尖为要。‘钩腿盘旋’此法脚尖由外向内钩盘，练时两足如画大园圈，身法仍以半马为宜。以上亦为四法，合之以前成十八法，又名十八罗汉手。此达摩师之开宗手也，在当时不过为强筋壮骨之用，至达摩师园寂后，徒众星散，几绝衣钵。数百年后，乃有觉远上人，以严州某名公子，因事而剃度于此。性豪迈，素娴技击及剑术，得此而变化增益之，共为七十二手，化散式为整式，且参互错综于其间，以尽其法之体与用，亦吾宗之马鸣龙树也。自是之后，人颇精于练习，少林之名遂渐著。俗士名人，亦有远道来学者，上人知此术，不足以称绝技，乃谢绝生徒，改俗装，挟资游西北川、楚、滇、蜀各地，欲求精于此者而师焉。”

　　围观众人不仅叹服：“之前，大家均是在影视作品中看戏，今日亲眼得见真人演绎，果然感受不同。邵先生老当益壮，真动起手来，恐怕七八个人未必能近身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觉远上人至兰州曾遇一叟，年六十余矣，以小贩为生活。上人寓旅舍，一日见该叟自

　　市中购酱油归，道过闹市人丛中，偶而不慎，其物污某暴客衣。客大怒，即出其巨臂作掌颊式，三击皆不中。叟谢益恭，暴客愈怒，再举其腿踢之。叟仍大声呼曰：污衣吾知罪，然非一击可了，若不念吾年老，必死于贵客拳腿之下，望恕之恕之。且急避于

　　市旁墙阴下，手作揖式谢罪。暴客怒仍未已，踏步赶踢之。斯时市人皆为该叟危，而觉远上人尤抱不平。以为此细事，且彼白发叟，何能经此客一击，不死则残废无用耳。正欲急出解救，不料该叟见暴客不可理喻，欺人百步，乃静立墙阴俟之。该客先赶至首起一腿，叟侧身让，击力太猛，墙土纷纷裂坠。暴客再踢，叟再让，至三踢，则该叟身微侧下，以左手轻挑，右手骈两指在暴客之足背处敲击一下，视暴客已跌地不能动，且唇青面白，若痛不可忍者，旋经人解散扶去。于是

　　市人同惊老叟有拳术，而觉远上人尤为异之，因尾老者行。至市后尽处，有小屋数间，老者归而叹息，颇露不安之状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暴客恃强凌弱，应有此报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觉远上人叩门访之，相见通姓名，始知叟李姓，先本中州人，数十年前迁于兰州。子一人习木工，并言俄顷该暴徒之无礼，言下叹息，若有深忧。觉远上人曰：以叟之绝技，一暴徒不足恐也。叟摇首曰：此人乃江湖恶痞，吾不幸而遇此，刻虽无事，终必不能休息，使余年在少壮，余亦不畏。今力衰，又寄居客旅，与君无异，恐朝夕遭暗算也。上人乃乘机进曰：叟能从我作汗漫游乎？叟曰：偶而相逢，何能以此累人！余尚有子，形影莫离，合之足下为三人，长途殊不易电。上人乃实告以己之此行，系访求此道高明之士，并少林之宗派。叟闻此言，叹息答曰：余实浅学，君既不弃，余可为君介绍一人，即余之老友白玉峰是也。乃SX太原人，为近世技击家之泰斗，大河南北莫与比伦，余乃小巫见大巫耳。刻居洛阳，以授徒自给，君可访之，倘渠肯相就，少林当树一绝技。觉远上人乃强叟行，其子亦相随，至洛阳见白氏：躯干不大，而精锐之气逼人，年五十余，壮健非常。叟为绍介，同居洛之同福禅寺。朝夕求教，倾心请益，叟与白氏感上人之诚，遂同归少林。未几白氏竟自愿剃度。因白氏妻早丧，无子仅伶仃一人故也。叟于亦皈依禅林，改号澄慧。惟叟在寺尚十余年，未曾剃度云。少林自得白氏与李叟，技术一变，融合旧时宗法，而创增为百七十余手，内外交练，遂成少林派中之神妙绝技。皆觉远上人一人之功也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原来是这样的来龙去脉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白氏之技，气功最精，且长剑术。家初裕，以酷嗜此道，凡过客之一技半长进者，无不养之，久则家为中落，氏更倾产携资游四方，技日进，至无以存活，乃授徒自给。自归少林，益勤修猛进，取旧法而融会贯通之，并增加为百七十余手，分名之为龙、虎、豹、蛇、鹤五式。而斯道乃集大成，此白氏之功为不可灭也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穷文富武，真是不错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李叟少年时，闻以擒拿著名，后商贩于兰，不肯以技显。平生喜练习大小洪拳（创自北派，凡陕、洛、川、楚等处多宗法之，其拳式手法颇花妙，虚演可玩，惟于实功不甚得力，而江湖卖技者流，尤喜学之）。故身法甚灵捷，以掌法骈指为专门绝技，并精棍击。后少林有棍击一术，即为叟所传。其棍共只七法：点、拨、扫、撬、压、坐，退跃。其法甚精，惜近时竟少传人，殊可慨矣！按李氏之棍，系单头式。练习时，棍颠斜竖，两手擒棍乏末端，相距尺余。以棍左右向上划绕，棍尖作园圈式，以手之虎口（即拇指上缝中是也）用力。此式熟，再开马，随棍之转侧，而身法出焉。倘能于拳式中熟练，则易于致力，否则颇难入门也。”

　　大邵去过一根白蜡杆，边说边舞，虎虎生风，引得众皆喝彩。

　　大邵：“少林技术，自白氏来而宗法一变，初本为强身之练习，继乃成技击之绝学。推其渊源，白氏实集其大成。白氏曰：人之一身，精、力、气、骨，神五者，必须交修互练，始可臻上乘神化之境。否则江湖之野技，其不足留法传世也必矣。以是创此五式，内外并修，而技乃神。今述其秘传之拳法精义如下：龙拳练神：练时周身无须用力，暗听气注丹田，遍体活泼，两臂沉静，五心相印（即手心、足心与中心是也），如神龙游空、夭矫不测。虎拳练骨：练时须鼓实全身之气，臂坚腰实，腋力充沛，一气整贯，始终不懈，起落有势，努目强项，有怒虎出林，两爪排山之势。豹拳练力：豹之威不及虎，而力则较虎为巨。盖以豹喜跳跃，腰肾不若虎之弱也。练时必须短马起落，全身鼓力，两拳紧捏，五指如钩铜屈铁。故豹式多握拳，又名为金豹拳。蛇拳练气：气之吞吐抑扬，以沉静柔实为主。如蛇之气，节节灵通，其未著物也，若甚无力者；一与物遇，则气之收敛，胜于勇夫。有经验者自能知也。练气柔身而出，臂活腰灵，骈两指而推按起落，若蛇之有两舌，且游荡曲折，有行乎不得不行，止乎不得不止之意。所谓百练之钢，成绕指之柔，即为此写照也。鹤拳练精：此拳以缓急适中为得宜、盖以鹤之精在足，鹤之神在静，学者法此。故练习时，须凝精铸神，舒臂运气。所谓神闲志暇，心手相忘，独立华表，壁悬千仞。学者暝心孤往，久练精熟时，自能于言外得之，非仓促所能领悟也。能于此五拳习之既精，则身坚气壮，手灵足稳，眼锐胆实，倘与人搏，出其一指半足之功，便可压倒群流。如至乎神化之境，则其效更有不可言者矣。在学者苦心孤诣求之。幸勿视为小道，而弃于半途也，弃则与不学等耳！”

　　胖哥：“左轮，宣化上人说过，他曾遇到一个会武术的李明福，跑得像猴子那么快，脑后边留的头发，有七、八斤重，从来也不洗，头上插着一个簪。他的脸很小的，小眼睛、小鼻子、小嘴巴，但是他力量很大。他以前给人家做铁道，八个人抬一条铁轨，他一个人拿两条，一个胳臂夹一个。他究竟多大年纪？什么时候的人？没有什么人知道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力以柔而刚，气以运而实，力从气出，气隐力显，无气则力自何来？俗家之力，其来也猛，而其着实也，多浮而鲜沉。名手之力，其来也若在有意无意之间，而其抵实沾实而后全力一吐，沉重若山，可以气透肤理。此其故，由于俗家之力刚，名手之力柔，刚则虚浮，柔则沉实，习之既久，自能知晓。盖一掌或一拳之打出，手一着力，则气有三停；一停于肩穴，二停于拐肘，三停于掌根。如是而求力能贯透指颠或掌心难矣。至于柔运之力，则与此不同，一举手则全身之力，奔赴于气之所运。所谓意到气随，速于声响，精确之功，学者可以悟矣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大邵，我听说这个马步，少林谓之地盆，他家则名之桩步，其用如何，有无同异？请稍为言明，使学者有所矜式，而得用力之方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此事最易辨别，惜人不加察耳。地盆者，短马也，桩步者，半马也。地盆为练习时之用，桩步为临敌时之用，故地盆有一字、八字、十一字之别，桩步则有子，午，丁字‘竖二’字（又名长三式）之分。子午之式，如长三形，而后足稍平（与丁之后足同）。丁字式则用之者少，以其略有不便也。而子午桩法，不惟南北无异，即陕，洛，川，楚等处，亦不能外也。顾以足之立地形势，只有此数，不能特创新奇耳。技击术，一技有一技之特别名称，及其遗传习惯之词语，苟不详为解释，茫昧从事，顾名而不知其义，此亦见笑于方家者也。至其名称之同异，有为少林之专称者，有为各家所通称，雅俗各别，名词互异。如江湖卖技之信口呼称者称拳向上冲，为朝天一柱香。两手上下摆列，称狮子大开口。并二指而出，则称为双龙出洞。如是等等，真难计其数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不妨去繁就简，提纲挈领地说说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其寻常通行者：地盆通俗马步，又称骑马桩，有八字马、川字马，一字马之别。呼吸，少林又名练息法，北派称提气，湘，黔称提桶子劲。指法，少林一指称金刚指，通称金针指，两指称金剪指，三指称三阴指，又称鼎足指，四指齐出，称金铲指。掌法，五指紧排，称柳叶掌，又称般掸掌，出掌时指尖向下（即翻掌），称托叶掌，五指钩曲，称虎爪掌，又称金豹掌。阳手（即手掌朝上之式），阴手（即手背朝上之式）。牵沿手（又名阴阳回环手），剪手（又名金叉手）通称：双阳踏手。马不动而身稍折为吞法，手从外推为吐法。右手三指平握，食指大节锐出，称灌拳，外四指平握，中指突出，称点拳。与人搏斗，正中直进，称踩洪门，左右取势称侧锋，又称踩边门。右足直立，左足曲而高起，两手作鸡嘴式，平膀合抱（距五寸），努目直视，称英雄独立。左手前照作拦势，右手排掌向后一扫，称乌龙摆尾。前足曲而后足直，步法大开，身朝前扑，两手作虎爪掌前推，称黑虎推山手。足照上式，两掌作欲推式，称白虎望路手。矮马，右足伸长，头向前望，两手朝后照抑，称白虎反沙手，又名寻豹儿手。演拳时，踏东南西北及东南东北等方，为踩八卦。半马（即身稍蹬下，两足分开，如长三式），称子午桩。击肩窝之合缝凹处，称灌穴。用双掌砍敌人之膀肉，称双刀斩鼠法，击尺脉后之脉根，称斩龙手。击敌人之腰肾穴，称为踢灯（肾为命门之火，故名，踢灯以用足力故也）。击两太阳穴，称金钱穴。一动手即先用足踏敌人之足尖，称倒树法。以掌刷击敌人之眼目，称铁帚手。闪至敌后拍击或砍击敌人之脑后穴，称换枕手。击敌之尾脊穴，称沈海手，击肾阴，称托阴手。灌击敌人之耳根，称日照风手。踏丹田气海穴，称曰踩八卦。胸膛直入，称曰大撞碑手。击人中，称破瓜手。插咽喉，称独蛇寻穴手。灌腋窝，称日贯跬手，击肋下空处，称挝边手。”

　　大邵连说带比划，双目有神，绘声绘色，讲得围观人等热血沸腾，似乎自己也摇身一变，立时脱胎换骨成为武林高手一般，甚至都想摩拳擦掌，互相试一试功夫了。

　　大邵：“柔术以眼为第一要著，故眼力钝视之人，万不能练习，以应敌易于受制也。谚语云；此道无他谬巧，在眼尖，手快，胆稳、步坚、力实五者而已。此虽为浅近之语，然于此五者，真能无所欠缺，则应敌亦切实受用不小。初学者，宜先于此五者加之意也。各家眼法，常有参差不齐之处，关中派谓与敌遇，宜先用眼光注其肩窝，洛派则谓先以眼视敌之胸膛，北派则谓敌之手尖或器物之端，须先凝注，川，黔、湘，楚等技家，则谓以已之眼光注射敌之眼光。此等之法，俱各有精妙自得之处，不能妄评其优劣，总以融会诸家之长，而以锐利为最要。故少林之法，高出于各家之上而不同者，在平素之内功耳。内功为何？即解脱生死，心定神清，眼光到处，威如猛师，锐若鹰猿，其妙境不可思议。至于注射之点，以敌之眼光为鹄，则手尖，物尖，不注自注，习之精熟，自能解悟。浅者不易知也。听法，乃防敌之扼背，或暗狙袭击，能听则仓促有以避让，不致梦梦受敌也。要之听法仍以禅功深者为易，禅定之人，听及毫末。达摩师面壁九年，听阶下之蚁语，响若牛鸣。到此境界，区区之听功，渺尔微尘，不足道矣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归到‘禅’这儿了，好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自古沈潜静修之士，于一技一才之微，必猛勇精进，力求登其峰而造其极，决不肯自画于半途，而以一知半解，见轻于名人巨子。引柔术之学，大则强筋壮气、健神凝和，有长生视息之益；小则亦可防身护体，济弱扶倾，获一安宁之福。又安得以小道末技视之乎！自达摩禅师挈锡南来，创此良规，三六垂教，共同皈依。宋、元以还，名师辈出，继长增高，融旧铸新，出神入化，遂成绝学。更有上根，虽身在尘埃，而志在出离，振精励神、磨筋练骨，取少林之绝技，朝夕勤修，沈心孤往。求神通于宗法形迹之外，悟解脱于恐怖挂碍之中。了却生死关头，而后大雄、大辟、大无畏，证入涅盘世界，始能无法、无我、无众生。此禅宗之学，所以为斯道之正眼法藏也。禅宗尚静悟，贵解脱，以入定为工夫，以参证为法门。能于此而有所悟入，而后性静心空，脱离一切挂碍。无挂碍斯无恐怖矣，无恐怖则神清，神清则气足，气足则应变无方，随机生巧。如是而后，明于法而不拘于法，沈其心而不动其气。斯道至此，始可告大成矣。”

　　胖哥点头：“说得好！”

　　大邵：“或有问于予曰：人生一大关头：生死是也，人生一条大道：证悟是也。禅宗乃求佛之宝筏，见性之慈航，明心证果，佛法正自无边，又安得以技击之末术，范围此广大之宗法乎？况佛法乃度世济人之道，以慈航为本，以救众生为功。技击之术，其用意全与此相背戾，今以此道开方便之法门，示柔术之极轨，未免堕众生于泥犁，胎孽果于祀世耳！余曰：凡事只可从本位上着想，始有凑拍之地。若以释家慈悲救人之旨为绳墨，而谓技击一术，专以强力凌人，制人死命之具，则不惟技击不可学，且为释氏之罪人矣！夫人自现身尘世以来，其最堪宝贵护持者有二：一灵魂，一躯壳。此二者乃入世出世之一大因原，不可畸为轻重者也。故灵魂乃躯壳之根，躯壳本灵魂之府，无躯壳何有灵魂？见灵魂终恃躯壳。虽色身寂灭，昙花泡影，然倘于未曾证果涅椠，明心见性之先，而即有物化光消之劫，试问以何因原，而可超悟解脱于尘海之中，而不生不灭于万世乎？《会元录》曰：在大乾世界之内，先求一个不坏之身，是躯壳有关系于灵魂，其密切重要如此。今不究其根源，反目为伤人害世之术，是以凡夫而测慧业，蚁子而谈丘山，其与技击本来之意，相差不已远乎？进一说为解释，则其理更易明了，如人能怀慈悯度世之心，临事自能爱物，人能有静悟解脱之观，处变方免纷乱。顾禅宗之于技击，只见其有益之可言，而未见其损也。况际斯尘岳欲海之世，人之溺沈醉梦于孽渊而不返者，已不知几亿、兆、京、垓。倘能借不二之法门，由一指而入正觉，则一人之超度，而实胜于一日造万八千塔也。能知此意，而后识技击与禅宗之精微。否则肉眼凡夫，又何足以语此！是吾之所以求空山之足音，而竟渺渺无闻也。上乘之技击术，总以有几分禅机，方能活泼镇静，所谓超乎寰中，得其象外也。松筠上人曰，吾尘游人间世，垂三十有余年，所至之名都巨邑，以数十计，可谓广矣！英侠技勇之士，超拳绝类之夫，自谓交游几遍天下矣。求其挟一技之长，以雄傲纵横于世者，已指不胜屈矣！然能以解脱超悟，抉吾佛之奥窍，而皈依正觉者，真不啻风毛麟角也。由是观之，亦自有因缘存乎其间，不可多觏者也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俗说南拳北腿，不知南北派之师法？”

　　大邵：“南北之区分，究以北地为胜，其中有关乎天时地理者，非人力所能为也。盖以燕、赵、齐、秦之郊，多豪侠奇绝之士，且北地苦寒，生于其间者，筋骨实较南方为强。而饮料食物之中，米与麦又大有悬殊。试想幽燕长城诸地，广漠平原，一望无垠。每至秋冬之交，而南人之初至其境者，已有瑟缩萧索之意。迄至北风怒号，寒飙裂骨，南人之不能撑支，更无论矣。北人则习惯成性，毫无畏缩，虽层冰盈丈，雪花如掌，而鞍马纵横，鞭影自豪。此北方人之筋骨，较诸南人为强健者，乃天演界中之生成的优势，不可讳也。益以北地最重镖客，人之以此谋生活者，不可胜数。因其地绿林豪客，所在多有，其中盗首贼魁，亦常有挟奇技异能者，不可以寻常视之。而商贾之出于其途，欲保持其财物者，势不能不顾聘镖客。此等镖客，必须操极精之技术，而后可以保他人之财物，与自己之生命。此中精微，洵所谓真实本领，而丝毫不可假借。故凡欲以充当镖客为生计者，平日秘密之练习，先求其普通，而后习其专门。总须择性之所近，力之所能及者，朝夕以求之，必臻乎至精极熟之境，始可出而应镖客之选。此盖由于一生之生活关系，乃以技击一道，为第二之生命，是以操术之精，有非南人所可几及者，正以此也。话虽如此，南方技击之术，就寻常论之，似不及北地之多而且精。然有时挺然杰出，其操术之神，造诣之深，玄妙变化之奇，有非北方人所能望其肩背者，此亦有故也。北人筋骨之强，练习之深，得天然上之造就，自不必论矣。然北人虽以筋骨胜，而南人有时造诣所臻，直驾北人而上之。盖南人以灵动神化胜者，其操术之精，有非人拟议所能及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能否举例说明？”

　　大邵：“李镜源，又号长须李。HB省之夏口人。父业木商，故家富于资。少年入塾，于课余之暇，即好弄拳棒，塾师每见而禁止之。李嗜之深，不能已，时年已廿余矣。旋随母赴沔阳省舅氏，途中遇陕人高某，言谈甚洽，高乃陕之技击最著者，相见恨晚。高在沔本业菸商，旋由邀至其家，朝夕传授之，未逾年而技大进。李总以操术未臻其极为憾，高遂告以陕之三原某寺僧为斯道圣手，惟不肯轻于授人，若诚恳以求之，或可传其衣钵。李闻之，乃束装往访，至其寺将匝月，跪地三日，僧始为之讲授。”

　　众人问：“一定留有什么武功秘笈吧？”

　　大邵：“僧曰：佛门只有慈悲度世，未闻练习伤人之技术者，世俗动以技击卫身为口头禅，其实朝夕动跃间，总不能离却袭击他人之念。此念一起，即是意孽，意孽生而魔障丛集，是乃与佛氏悲智交修之旨，大相违背。自达摩师之练身法门传播以来，世俗动以禅地为拳脚之场，俨如空门中，必须于入定余暇，用其力于此，不知此乃大谬之见。顾达摩师当日之创此宗法者，亦一时权宜之计，究不离乎灵魂躯壳，交相修养，始克涅盘证果，悟彻真如。并非我佛门中，定有此一段初学锻练身手之功。”

　　众人闻言，颇感失望。

　　大邵：“僧又言：今子远道而来，专其心于此，其诚恳吾已知之。但惜不务三宝之皈依，只为身手之是重。我闻之儒书，楚项力敌万夫，终属血气，仲尼朝闻夕死，是何意志？子既入宝山而问斌硖，我且借幻影而指迷津。我闻如是，子其谛听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怎么指点迷津了？”

　　大邵：“第一：欲学技击先学不动心：人之一身，其主宰全在乎一心。心者，君也，手足者，臣民也。君有乾纲独断之明，而后臣民效指挥如意之势。即儒家所谓天君泰然，百体从令者也。夫技击之练习，无事之时，本极从容；仓促应变，则气息上浮，手忙脚乱。如是则虽平日技击工深，终觉不能收效果于俄顷。此技击所以归功于不动心，能到此地步，技击始有超神入化之境。否则终属野狐禅，纵能具有好身手，究非正眼法藏也。”

　　众人频频点头：“有道理，有道理……”

　　大邵：“第二：欲学技击先学数息：此本道家休养之术，而佛门初步时，亦呼吸如抽，如是则其头脑昏聩，不惟耳目失观听之能，而手足亦必无所措。溯其受病之由，实因气息粗率所致，故技击专家，必须使气贯丹田，虽腾跃跳纵，犹能平其心气，而后可以临危应变，操必胜之机。可见气息一功，至关肯要，不可以寻常视之也。数息之功，即不动心之道。盖心与气本届一体，古语所谓气静则神恬，神恬则气足。技击臻此境界，而后可称上乘，可称绝技。否则仍不过野道旁门，终难入于名家巨子之林也。至数息之法，又名调息，道家又称听息。盖以气息由于呼吸，呼吸由于肺部，而鼻为出入之门。凡技击学步之始，先须使气脉沉静，直达气海（又名为丹田，即小腹下部是也）。而用力之法，先宜讲身体站立，足之前后跟踏地，挺展开胸，两手插腰，听气之出入，抛却万念，默记其度数，或由一数至五，或由一数至十，不可记数太多，以免心神之昏乱。此数息之法也。至听息则其功较数息为深。每于朝夕演习时，从容运使，不可着力。出一掌也，当乎肩直腰，若气自肩腋而来，直贯于掌沿五指之尖。静心听之，臂弯指掌间，似有膨胀伸张之意。此外运腰挺足，亦复如是。坐立行动，总以气息沉静为主。久之习养功深，无论如何跳跃，气亦不为主喘促，此技击家所谓下实则上轻，即练气不浮之功效也。但有一事须注意者，气以顺为要，而不可过于逆制。初学步时，偶于用力猛烈，则气必喘息，切不可忍制以求争胜于人前，否则肺部暗受其损害，必致不可救药。吾见少年人海有弊，故为之警戒耳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循序渐进是对的……”

　　大邵：“第三：欲学技击必须破生死关头：夫生死一关，为众生之大关键，亦即佛氏之度世证果无上法门也。又岂仅区区技击一术，所当视为先务乎？今将为子作片义之喝棒，揭出斯旨万不可以玩弄光景之言视之以重吾之罪。盖技击之为道，虽属卫身强体之术，而终含有几分克敌制强之意，质而言之，即谓之曰杀人之术，亦无不可，如是则生死之一念，愈不可不先破也。昔有壮士某，为河北之技击大家，凡燕、秦、楚，越诸地，无不知其名者，以其操术之神，实有过人处。据其自言，亦谓自束发时，即施力于此，性命以之者垂三十余年，平常自以为举世无有能敌之者。后以强横逞力太过，被击于兰州之一游方僧。断其两足，今尚流落豫、洛间。人有问之者，不敢复言技击术。询其胜负之道，以筋力论，闻此僧差某壮士远甚，当其竞斗时，一则气息暴狠，欲得而甘心，一则稳坐蒲团一尘不动，静以待之，乘虚而入，如操左券。此由于生死关头，早巳勘破，故临制胜，毫无畏怯，可见禅机之为功，又岂肉眼凡夫所能梦见者哉！由是观之，则破生死关头之于技击一术，实为必要之道。然此事又岂率尔空谈所能见功者乎！佛门之毕生修养，乃以此为究竟证悟，然而缁衣万千，求其于此中勘破尘根，悟彻轮回，而不堕落于游光幻影者，已属百难觏一，况君等凡夫，处此欲海茫茫之中，求能超拔乎生死之域，恐戛戛乎其难矣！子既求技击之臻于绝顶，必须于此道有所得，而后可以神明于法之中，超其象于尘磕之外。余虽知其难而又不能不以此难为期许者，非故高其说以阻人勇进之心。究予之所望，人之哇哇堕地，而此一大关头，即为吾人归根结蒂所当知者，又岂仅技击一端，须于此中著力已耶？倘与我佛因缘，由一指而入正觉，斯则予之厚望也夫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勘破生死，谈何容易！”

　　大邵：“以上乃三原寺僧传授李某之言，此所谓传理不传法者，虽然了了三端，诚然大不易也。李自得此旨，归而求之，如堕五里雾中，后乃结庐于嵩山中，发箧读书，并于朝夕肄习技击术。久之于僻书有所顿悟，乃再诵释典，悉心求禅蜕之学。如是者又十年，遂参悟生死之机，而其技术之神妙精奇，亦为古今冠，后著有《尘枝禅机》一书，专阐发此旨。惜其子某不善继述，使此籍湮没不传，如广陵散之遗落人间，洵可慨也。”

　　众人唏嘘不止，摇头叹息。

　　大邵：“滕本湘之麻阳人，生而有异力，人以其肤黑，故呼为黑子。少年以操舟为业，耽嗜拳击术，每于朝夕暇时，演习不倦，而技乃日进。惜其技多得于乡中拳师，专尚筋力，而无神奇，滕亦不自知也。后以舟泊岳阳城下，有老叟某附舟往汉，滕以叟老而有贫状，不取资，且供给饮食，甚周至，叟颇感之。滕舟先有客四五人，内二客乃油商，挟资财甚多。舟至嘉鱼，猝遇盗，约二三十人，持械蜂拥登舟，滕恃其勇，独立船头与盗搏。盗内有数人，似亦娴技击，身手颇佳，滕有不支之势。适叟在旁，以篙相助，盗遂披靡遁去，滕以此得免。乃知叟为奇士，遂师事之，叟乃尽传其术。滕于是复悉心研究，技更精。未几叟去，强留之，不可。乃弃舟于妻弟某，而独随叟游。叟曰：子待予之诚挚，予感激甚深，但愧予技浅，不能益君。子既嗜此如性命，予为君介绍一友当有所裨助，惟此友现隐于商，往来荆，襄间，年只二次。君于秋末时，持予函牡访之，必可相见。但友乃少林术专家，粤，赣间无不知之者。其操术之神，非予所能望肩背。独性情甚异常人，子宜谨事之。倘遇其怒责时，不可稍存芥蒂。久之当自款洽也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载：张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，有一老父，衣褐，至良所，直堕其履圯下，顾谓良曰：‘孺子！下取履！’良鄂然，欲殴之。为其老，彊忍，下取履。父曰：‘履我！’良业为取履，因长跪履之。父以足受，笑而去。良殊大惊，随目之。父去里所，复还，曰：‘孺子可教矣！后五日平明，与我会此。’良因怪之，跪曰：‘诺。’五日平明，良往。父已先在，怒曰：‘与老人期，后，何也？’去，曰：‘后五日早会！’五日鸡鸣，良往。父又先在，复怒曰：‘后，何也？’去，曰：‘后五日复早来！’五日，良夜未半往。有顷，父亦来，喜曰：‘当如是。’出一编书，曰：‘读此则为王者师矣。后十年，兴。十三年，孺子见我，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。’遂去，无他言，不复见。旦日视其书，乃《太公兵法》也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尊师重道，理应如此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滕志之。于九月中访于汉阳某旅次，出叟函相示，略为周旋，滕日必往候，持礼颇谨。友姓曹，字玉庭，陕之汉升人。父官给事中，没于京。曹遂浪游南北，凡有以技击著称者，虽穷乡僻邑，必挟资访之。后在津、沽间，遇智远上人，乃师事之，尽传其术。师本少林巨子，练习呼吸神掌，垂四十年不辍，能与距离百步外，运掌力击之，应手而倒。常游皖、洛间，人均以神掌称之。且娴纵跃术至精，凡崇垣高逾寻丈者，耸身而上，声迹俱无。故上人之技，实于少林别开生面。惟曹性孤介，于人不稍假声色，独与叟甚得。盖以叟亦关中奇士，少年以文学著称，后经患难，遂无复仕进志，弃家浪游，不求人知也。曹得函，又见滕性纯厚，举动有任侠气象，乃收之门下，悉心教授，不稍隐匿。滕自是遂弃其少年所学，专攻少林法，且滕素能跳跃，今得曹术，技乃猛勇精进，能作壁上行。而掌功神功，亦较前大相悬殊。曹见其可教，更以流心弹之法授之。滕因此竟于技击一术，集南北派之大成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好师父难访，好徒弟也难遇啊……”

　　大邵：“滕氏曰：予于少年时，虽好习拳棒，不过得之于乡里父老，予初不知其劣，犹朝夕学之不知倦。亦爱此道，不知其然而然也。但以勤习既久，觉手腕亦颇有力，惟动作时不能免气息喘促之苦。盖因当时只知以手腕用力，每出一掌，必扎腰鼓气，使尽平生之力打出，并顿足拍胸放声呼喊，一种乡鄙气息，令人不可向迩。但如是练习久之，亦觉两臂增长筋力，惟此种筋力，增长虽速，而消退亦极易。予于彼时，亦不知其消长之故。后经曹师点示解授，并为予言运气使力之方，始知予前者所用功夫，俱是虚力客气。所谓入门已误，竟同江湖卖技者流之使演拳棒，纵使得五花八门，终属外家，不能入名家之眼也。曹师曰：人身之气力消长，不可求速效，盖以力本生于气，气乃生于血，血强而后气强，气强而后力壮，力壮而后筋骨刚健充实，此一定不可易之道。夫力有实力与虚力之分，又有沉力与浮力之别。凡未曾练习者，无论气力如何强大，终属浮虚一路，且多偏胜而难匀齐。究其一身论，上论必重，下体必轻，右手多灵便，左手多呆滞，而两足踏地，必前后不平，一身转变，必迟笨而难活泼，此由于不学之故耳。夫力之于身也，贵乎沉实厚重，活泼虚灵（此虚字与前虚字，大有不同，学者当分别观之），而后可以运使周转，如常山之蛇，击首则尾应，击尾则首应也。不学之人，直力甚强，而横力甚弱。发一拳也，其力至臂肘而止，不能贯达于指掌，更不能直透于指尖。可见同一力也，亦岂易言哉？”

　　见大家听得入神，大邵更言：“滕氏云：予未与曹师相见以前，两臂之力，能独手举三百斤之物，不以为怯。自以为筋力强大，世鲜有敌之者。及与师遇，师命予尽力搏斗，以验功夫之程度深浅，予至此遂出其平生所常练习者，以为较试。不谓一举手，师以力轻制之，而予已不能动转。始知平生所用功夫，只可与外家遇，以蛮力相争，或可操胜算。一逢名手巨子，终非其敌，从前未免枉用其力耳。自是遂弃其所学，专习师法，此为予求拳技术之第二时期也。自从新学习后，师命予先立桩步，挺腰坐马，听气下行，沉心寂虑，两目直视，不许放松，又不许著力。每日朝夕两次，五鼓起身，即站习马步，每次必站百字（即站时默数一至百之度数），倦则少息，再站，度数则由百以增至百五十或二百。惟初时颇不易，稍立即觉两腿疫麻，脚胫无力。不料从师法未及旬日，足即肿胀麻木，几于疲软不克动弹。而从前之刚强气力，减退几尽，而腰更无力。予于此，虽不敢言苦，然觉茫然莫解其故。叩之于师，师为我讲解，谓初学之始，必须换力，习之旬月，俟旧力悉去，新力渐生，此种力量，始能经久不变，始能日起有功，于是而后可谓之实力沉力。如尔从前之力，非不大而强也，然终是无用之力。试观乡土力田之夫，亦常有两臂能举数百斤者，待至年令渐长，而力亦渐退。此其故由于未经练习，所有筋力俱浮而不沉，虚而寡实，一遇技术家相搏，则其气力不知消归何处。可见气力在于练不练之分，而练习之道，又在乎得法与不得法，不可忽略轻视也。予自师授后，朝夕勤苦练习，未尝少辍。初时力退而筋疲，及经过旬月后，自觉新力生焉。师之术以呼吸为主，以渐进为功，以神功为究竟。入手之初，先气功，次练足，次练腰、次练手、次练肘拐，次练目、又次练耳，又次则手、足，耳、目交练，而以腾身纵跳为成功之极则。至使用器物，各以其性之所近，如棍、剑、长矛、流弹，袖箭，飞刃……认定一物，日夕从事，必须至精极熟以至神而后已。故师之授技，须先考察其人之性情、志气，品格，经三月之久，始定其收留与否。盖以师择人最严，虽其人之性情良、志气坚，品格高洁，苟无恒久耐苦之心，专一不纷之概，师必不收矣。师尝曰：凡习一技术，如无必成之志，不如不练习之为愈也。恒心者，成功之道也，专一者，修养之诀也。苟一作而一辍，或浅尝而辄止，见刀而爱剑，博习而庞杂，虽有神秘之术，亦终无益而已矣。其练耳一法，造一木架，中悬竹竿，如秋千然，竿头扎一布片，演习时使竹竿飞动，身背立于竹竿不能到处，以一二寸为度，听竹竿飞动时，其风翕翕然，从耳后经过，凝神静听，身不可动。习之既久，则以后有人与物由侧背击来，闻其风即可躲闪而避让之。此亦少林法也。至于练目，亦与此同，不过转背面为正面耳。然此两种练法，总须时常演习，非旦夕间可能奏功也。至腾身纵跃术，习之殊不易。其法先于地面掘一圆径之穴，深度则初时以五寸内外为限，宽则能容双足为度。演练时，立足于其中，直腰硬腿，向上作跳跃式，每次只可跳跃三五十回。以后则逐日增加，倦则即息，不可过劳。凡初习时，虽跳跃于五寸深之穴，非半年功夫，难于跳出。因直腰硬足，不易用力故也。至曲腰作势，可以飞腾逾丈矣。然此非二三年苦功不可，勿宜求速效也。如至跃能逾丈后，再须以铅锡铸造园瓦形之物，紧扎于腿胫间，每张铅片，初则五斤十斤，以次递加，量其力之所及与功夫之深浅，倘能于左右腿扎铅片二三十斤，直其腰可跳高一尺余之土穴者，则解去铅瓦，便能飞腾数丈矣。但此总须恒心耐苦以习之，无有不如愿以偿者。如滕氏练习此术，自谓朝夕从事，将二十余年，凡船桅高至三五丈者，耸身而跃，即登其颠。滕氏又言弹丸术为曹氏之绝技，能于俄顷间发丸三四十枚，疾若飘风闪电，相距百步外，无不应手而倒，且中鼻中眼，丝丝入扣，百无一虚发者。而发丸之力甚强，若中腹胸，虽着衣数层，犹能陷入骨肉。此操术之神，非敢阿其所好。在当时南北巨镇无不知师名者也。至练习之法，初则择一空旷地，于三五十步之距离，立一宽度尺余之木板，朝夕以小石块飞击之。每次以一二百度为宜，久则逐渐增加。惟发弹之用力，以腕肘子横力施放，不可扬手耸肩。盖以扬手高举，则力不能平，弹去必斜。此所以贵用腕肘力，又名虎口力，即所谓暗力是也。初时必不能及远命中，练之既久，功效自见。然尤贵左右手并习，更为便捷。曹师尝谓余曰：发弹丸之术，并无奇诀异法，只在乎练习精熟，使肘腕得力，积以岁月，熟则生巧，巧则生神，左右逢源，无不随手所欲。且此技效用最大而便，能御敌多人，不为所侵害。故巾帼中亦有积习此术，而救济一时者。可见此事只在乎恒心专一，未有不能者也。”

　　胖哥：“制心一处，无事不办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滕氏又曰：吾乃武人，识字不多，故于曹师之微言妙谛，惜难尽记。然予之恒心，坚苦耐劳心，猛勇精进心，实较他人为胜。自得师授后，垂三十余年，犹不敢少倦。曾记师言，谓予所得者，多属外功，后师见予在可教之列，于闲居暇日，辄为余讲解内功。予亦渐有所领悟，惟其语多佛门精义要旨，当时曾求师为予书录一纸，以备时常演习，此内功之津梁也。”

　　左轮：“不知道是佛门哪些精义要旨？”

　　大邵：“一、解脱功夫。夫解脱云者，乃佛氏明心见性之真诠，岂尘世凡夫一时所能领悟。以技击小术而遽语及此，此未免陈义过高。况此技之宗旨，虽以达摩师为衣钵之祖，然此只可为佛门中人告。而世俗之耽精斯术者，终不免堕入于尘障中，而以克敌制胜为究竟之目的。如是语以解脱，直无异夏虫而语冰，井蛙而语以海，似觉有自相刺谬之讥。虽然此术之深造，有外功、内功之别，既得其外，不能不研究于内，否则终不克臻于神妙之域。滕氏云：吾今以昔所得于师者，为子一讲授之，不宜以寻常视之也。何以谓之解脱？即人生于世，易为五根六尘所缠缚，若不求解脱，则无论操何业、习何术，实为此等人之当头喝棒也。夫世人气质，未有不备者，况当少年血气方刚之时，争胜逞强，时所难免，而又益以技击之术，更足长其骄矜跋扈。一遇不平及横逆等事，鲜有不飙然而起，剑及履及者。故此技击之功，须与身心解脱之法以并进，不可视为缓图也。佛门十三宗，以禅宗为解脱法之最，盖以禅宗尚超悟，而解脱者即超悟之不二法门也。吾人既堕生斯世，就极大之主旨，实不能不皈依正觉。解脱世间一切苦恼喜、怒、忧、乐，而顿悟人生之本源，始无负此一身。又安可假佛氏无上宗法，以为微技末术之济？是无异既入宝山，而徒手空返，假道慈航，而沦沉苦海，未免为佛氏之罪人也。常有以予之斯言相传授，而借此证悟皈依者，可见华严净土，各有因缘，常有目不识之无，一言了解，便入正觉。可见世之所谓‘抛却屠刀，立地成佛’者，非欺我也。今子于技击之术，其外功已觉造诣甚深，惟此精神上之作用，不能不假涂佛法，以求臻猛狮活虎之境，而圆满其功行。然吾之所属望于世者，究不止此，子其勉乎哉！夫技击术之所以必须乎解脱者，以此术操之愈神，其害世愈大。似非解脱一切之烦恼与气质之备，则道德乖舛，品格斯卑，此解脱法之所以为技击术所必要也。然解脱究非空谈所可了，其研求之道，即佛氏开宗明义之所谓忍辱戒妄是也。何谓之忍辱戒妄？曰：技击之所贵，其自修须专一沈静，其对人须温厚和平。苟不守此旨，一任性之所动，久之，必遭天谴。此解脱法所以为斯术之金律玉科也。至如何而后能解脱，自不能不以忍辱为要，以怯妄为归。盖以俗世人情变幻，立身于社会中，不平之事，举目即是。若无忍辱之道，处之殊非易易。佛氏具慈悲度世之愿力，故与众生相周旋，即欺之、凌之、践之，斥之，唾而污之，轻而骂之，其辱虽至于极点，佛氏则以为众生可悯测，不惟不与较，而反以此为轻减己身之生前夙孽。此佛氏之量，所以与天地同体。人能以此立心，则世间万事，只觉其可怜、可叹、可歌、可泣，有何纷争角逐之足言。此所谓目空万象，悲智双修。此忍辱一言，无论怒也、恶也、憎恨也，烦恼也，暨人间一切逆心忤耳，困心横虑等事，俱可以此为炎火丛中之清凉妙剂。如是解脱，则一生之受用无穷。此所谓孽海茫茫，获宝筏而彼岸可登者也。戒妄乃禅门中之当头喝棒，故内典五戒，首在不打诳语。然此与解脱，究有何关系，非悟彻三昧者，几同隔靴搔痒，莫名其根源所在。究其实则技之不精，德之不进，烦恼之所以由来者，皆自妄念之一端而起。苟能于此妄念而克除净尽，则于解脱自有不可思议之妙。今为推阐内功，而以佛法作造诣之鞭影，知之者则言下立解，若有慧根，不知者则以为假释宗之妙谛，借以神其术。此吾党所宜竞竞业业，求实践之功，勿蹈浮光掠影之讥，斯为善矣！”

　　胖哥：“金玉良言。”

　　大邵：“二、曰静悟与无恐怖心。自汉，唐以来，读书高尚之士，多好击剑术，而徒手技击之法，研究者实少。自宋时岳武穆传流双推手后，于是习之者渐盛，然皆乡鄙粗莽之夫，及绿林强梁之汉，以此为雄长乡里及飘流江湖之护符。而阀阅缙绅之子，每视此为末术小道，不屑肄习，故史册之间少有传闻。待元、明以降，此风稍盛。燕、齐、关、洛间，时有以此技称者，然终属强悍尚力者。求其从容儒雅能为此道之泰斗明星，而数百年来，实未有其人。及至满清入关，华夏沦为异域，忠烈遗民，与夫宗社故老，常有归复河山之志。又惧为满族所得，故有削发为僧，不忘故国，有遁迹深山，暂移姓名者。各有敌忾同仇之心，遂怀枕戈卧薪之志，乃发扬蹈励，锻练筋骨，此技击之术，遂有闻人。又知夫血气之勇之不足与有为也。乃参证禅机，冀臻上乘，于是始有内外交修之旨。身心两修之功，其技乃别开一生面，而非复何日之景象矣。以技击微术，而参证于禅悟之机，其造诣之神，不言可知。盖以外功之练习，乃肉体筋骨所有事，而内功之修养，实性命精神所皈依。离而二之，则为江湖末技，合而一之，则为神功极致。惟劣根凡夫，能语于此者，究难得其选，何也？即禅机之在参悟是也。人生惟生死乃一大关头，此关不破，则种种障碍，随之而起。常有技击之功已臻绝顶者，一遇突然变端于生死呼吸之会，则心胆俱落，手足失措者有之。何以故？即生死之关不破故。虽然生死之为道大矣！不参证又何以彻悟？不静默又何以参证？欲勘破生死关头总须从静中悟出端倪。惟此中功夫，谈何容易！然不如是实不足悬崖撒手，断此尘心。先师尝谓予曰：人到生死俄顷间，而能万念尽空，了无一毫牵挂，此所谓无挂碍斯无恐怖，则生死之念绝。此禅门所谓了解人间生死念。便觉当前火自凉也。”

　　众人道：“现今社会，物欲横流，人们醉生梦死，有几人真心出离？”渐渐散去……

　　大邵收摊。左轮上前帮忙收拾东西：“邵先生，这位是我胖哥，喜好佛法，听说你佛理精通，很仰慕，是不是大家可以坐下来聊一聊？他家就在你‘听佛轩’的北面住。”

　　大邵抬头看看胖哥：“走，去我店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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