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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追遗诏


  公元前311年,秦王驷去世,谥号为秦惠文王。秦惠文王死后,由太子荡继位为王。

  举国皆丧。

  王后芈姝成了母后,依惠文王之谥,被称为惠后。而她刚刚成为母后所遇上的第一件事,就令得她的神经高度紧张。

  “你说什么?”芈姝的眼神如同刀锋,要将眼前的人割成碎片:“遗诏,什么遗诏?”

  跪在她面前的,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边的内侍缪乙,他早于先王病重之时投机下注,来到了当年的王后、如今的惠后身边,如今,更是在她成为母后之时,前来通报这个重要的消息。

  “是,先王重病的时候,奴才在一边侍奉,看到先王临终前,曾拿着一道遗诏在看,奴才偷眼扫了一下……”说到这里,缪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。

  芈姝却并不欣赏他的故作玄虚,冷笑一声道:“什么内容?”

  缪乙声音压得极低,低得近乎低不可闻:“奴才不曾看到……”

  芈姝这数日又忙又累,早无心理会这奴才的吞吞吐吐,暴躁地道:“不曾看到,你说个屁!”

  缪乙横了横心,低声道:“惠后难道不怀疑吗,先王临终前,曾经有过怎么样的心思?如今先王虽然已去,但若留着这遗诏在,奴才怕,会对当今大王不利……”

  他话音未了,却忽然觉得前面一样东西袭来。他忙将身子偏了偏,一件金属样的东西划着他的额头而过,堕落于地。

  原来是芈姝陡然暴怒,顺手拿起一根银簪就掷了过去。幸而缪乙躲了一下,正擦着他的额头而过,顿时一行鲜血流了下来。

  缪乙吓得伏地不敢作声,耳听得芈姝气极之声:“一派胡言。你当大王是什么样的人?大王心如铁石,岂可轻转,他既传位荡儿,又留遗诏?哈,他是要制造国乱吗?根本就是你这等贱奴,邀图富贵,胡编诏谕,企图制造宫乱,你是想死吗?”她的声音极为尖利,但又克制压低,更加显刺耳如枭声。

  缪乙也不敢擦拭,直挺挺地道:“奴才敢以性命担保,绝无虚言。”

  芈姝的脸色更是难看:“那这遗诏现在何处?”

  缪乙却不敢说了。他当日服侍秦惠文王身边,一日见他正拿着这道遗诏发怔,就悄悄瞥了一眼,随即低头装出若无其事模样。秦惠文王死后,他亦细细找过,却找不到这道遗诏所在。他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芈姝。他如今已经上了这条船,自然不能看着这条船翻了,教自己没个下场。当下只道:“奴才不知。”

  芈姝自牙齿缝中阴森森透出一句话来:“给我挖地三尺地找,务必要找到。”

  缪乙连忙领命:“是。”

  芈姝看着缪乙片刻,忽然又问道:“你说,大监可知此事?”

  缪乙心头一凛,他心中亦怀疑此事。缪监久在先王身边,尤其是临终之时,简直是寸步不离,无事可以瞒得过他。他当日虽匆匆一眼,但也看出那遗诏上字句工整,先王病重之时身体衰弱,他亲自服侍过他写了几字,都是字迹微颤,恐怕写不得这么工整。若不是早就写好,那便是有人代笔。不管哪一个可能,缪监都不可能不知道。

  他看到那遗诏时是在先王临终前两天,那么最终这遗诏是在谁的手里,这两天见过先王的人,屈指可数。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,便是缪监了。

  他知道芈姝提到此事的用意,忙磕头道:“奴才明白惠后的意思,必会完成惠后的心愿。”

  芈姝点了点头,冷冷道:“缪监服侍了大王一辈子,如今大王去了,他也应该好好歇息去啦!”

  缪乙心头一寒,忙应声道:“奴才明白。”

  王者之丧,举国皆缟素。

  缪监站在宫殿一角,看着人来人往,人人为先王致哀,可是又有几人的悲哀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呢?

  他只觉得累,累得骨髓里都渗出深深的倦意来,累得几乎要站不住。

  他当年追随先王之时,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,都是没事。他的主子奋战沙场,他亦要跟在他的马后冲锋,他战场归来卸甲休息,他还要服侍得对方停停当当,不管怎么样的强度,他都从来没有累过。

  是这他生存的本能,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了。他的存在价值,就是服侍先王、依附先王,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,或者没想到的事情。

  可是如今先王不在了,他的存在价值亦已经失去。这个宫殿,也应该是他告辞的时候啦。

  他忙碌地处理着各种事务,看上去一切如常,可是他的灵魂却似游离在这个宫殿外,而漂在空中,曾经这宫里发生的一切事,他都要掌握。可如今这宫中的任何事,都已经与他无关了。

  他机械地处理着事务,脑子却是空空荡荡的,不觉夜色降临,缪监摆了摆手,同身边的小内侍道:“剩下的事,都交由缪乙吧。”说罢,由小内侍扶着,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  缪乙见缪监从殿内退出之后,忙停下手头事务,不去发作一下难得的威风,反而殷勤地跟着缪监的身后,一直扶着他回了房间后,又恭敬地给他解帽宽衣,飞跑着打水给他洗脸,又亲自端了水来奉上,连声道:“阿耶辛苦,阿耶喝碗解暑茶,如今这宫事当真事事离不开阿耶,阿耶也当多加保重。”

  缪监亦知他早已经抱上了惠后的大腿,而他自己也早知道新君上位,似他这样的老奴才自当退下了,因此除了给先王送殡之事他处处留心,不假手于人,此外一切宫中事务皆撒手给了缪乙。

  他素日冷眼,知道缪乙势利,如今见他初初得势,并不急着争权,反而对他更殷勤三分,心中也感满意。他接了茶来,只喝了几口,长吁了一口气道:“你也坐吧。我也是替先王干完这最后一件差事,就要告老啦。我也不挡人前程,以后这宫中,也应该是你们的天下了。”

  缪乙便将小内侍们都赶了出去,自己亲自替缪监捶背,笑道:“阿耶说哪里话来,这宫里头没有您坐镇,可怎么得了。”

  缪监摆摆手,叹道:“时移势易。一个奴才,这辈子最多只能侍奉一个真正的主子,多了,就里外不是人了。大王,唉,现在应该说是先王,先王驾崩了,我的余生,也只求能给先王守陵终老罢了。一个老奴才,该退的时候,就应该退得有眼色。”

  缪乙眼珠子一转,试探着问:“阿耶,我似乎记得,如今先王的暗卫,如今您打算让谁来接手啊……”

  缪监正欲喝茶,忽然顿住,看了缪乙一眼,眼神凌厉。缪乙顿时息了声音。

  缪监叹了一口气,道:“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。”

  缪乙却记得,当日缪监控制那些暗卫,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鸟的令牌,当下又问:“阿耶,那面刻有玄鸟的令牌,您打算交给谁?”

  缪监看了缪乙一眼:“我是要退下来了,但这大监的位置如今未定,你是觉得必然是你的。所以我从前掌握的一切,都要交给你,对吗?”

  缪乙呵呵陪笑,显出讨好的神情来,缪监虽然心中恼怒,但见他如此,倒也心软了,想着他既然认为自己当接掌后宫事务,有些心急也是有情可愿。只可惜,嫩了点儿啊,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,却是做不得这后宫的镇山太岁。他只得叹了口气道:“那些暗卫自有人管,你就不必问了。如今这东西就算给了你,你还太浅薄,掌不得它。”

  缪乙脸色变了变,强忍怨意,又笑问道:“阿耶,我听说先王曾经留下一封遗诏,您老可知……”

  缪监闻言大惊,站起来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缪乙一个耳光,厉声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这种话,是你该问的吗?”

  缪乙半边脸顿时被扇肿了。他不想缪监这脸竟然说变就变,不由恼羞成怒,当下背也不躬了,神情也狰狞了起来:“阿耶,您自己也说过时移势易,您老还以为,如今还是先王的时候吗,您老还是这宫中的头一号吗?”

  缪监见他如此,心头大怒,一提气就打算唤人,不料这一提气,忽然只觉得肚中如同刀绞,他按住了腹部,深吸一口气,额头尽是冷汗,心中自知有异,却强撑着气势冷笑道:“呵呵,不想你居然还敢有这样的胆子,敢对我下手。小人得志,能有几时。你以为就凭你,能坐得稳宦者令这把椅子吗?”

  缪乙见已经撕破了脸,也冷笑道:“只要阿耶把玄鸟令交给我,我就能坐得稳。阿耶您辛苦了一辈子,若能陪葬惠陵,那是何等风光;若是尸骨无存,野狼啃咬,那又是何等凄惨?”他知道缪监心志刚毅,以生死相挟,未必能够有用。两人此刻已经撕破了脸,缪监若是不死,只消喘得一口气来,便是他缪乙死了。倒是宦官因受了宫刑,会格外重视死后之事,因此只是以陪葬惠陵和抛尸荒郊相威胁。

  缪监漠然道:“人死若有灵,皮囊在哪儿,先王都是看得到的。人死若无灵,何必为一皮囊而曲膝。”缪乙听了此言一怔,方欲说话,缪监已经冷笑道:“玄鸟令是先王所赐,暗卫只忠于先王。岂能是你这种下贱之奴可以利用来做登天之阶的?我没资格执掌,你更不配。”

  缪乙方欲说话,忽然听觉得一股子腥热之气扑面而来,缪乙大惊,扑到在地,便觉得后背也尽是一片腥热之气,他抹了抹脸,抬起头来,便见缪监满身是血,已经倒了下来。

  仔细看去,却见缪监心口,插着一把短剑,原来他自知毒发,不愿意受缪乙折辱,便自决而死。

  缪乙大急,拎起他的前襟吼道:“玄鸟令在哪儿,遗诏在哪儿?”然而缪监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笑容,早已经气绝毙命。缪乙气极败坏的将缪监推下榻去,便亲自动手,将缪监房中搜了个底朝天,却也什么都未找着。

  无奈之下,他亲自跑到承明殿,将其他侍候之人都赶了出去,自己满头大汗,疯狂地在室中搜找着,将整个寝殿翻了个底朝天,却是也找不着。

  正在焦急之时,芈姝却派人传唤于他,问他究竟有没有找到遗诏,缪乙无奈,只得如实相告。

  芈姝眉头挑起,神情已经变得凌厉。缪乙暗叫不妙,不敢惹了她的怒火,不免只得自己另想招数,忙道:“惠后莫恼,奴才倒有个主意。”

  芈姝冷哼一声:“什么主意?”

  缪乙眼珠直转,道:“惠后,在这数千宫阙中,找一道小小的遗诏不容易,可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最终还晚狠了狠心道:“可若是承诏的人不在了,这遗诏还有用吗?”

  他自地下看去,芈姝原来不耐烦地轻击着几案,等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手忽然停住了,一动不动。

  缪乙伏地在下,心惊胆战地听着芈姝动静,可停了数下,却不见动静,虽然只是一时半刻的时光,于他来说,却是漫长难熬,汗透重衣。

  不料却听得一阵大笑,笑声越来越是疯狂。

  “哈哈哈……”芈姝忽然狂笑起来,笑到眼泪都出来了:“不错,不错,我竟是魔障了,如今我还要顾忌这些做什么,是了,是啊,你说得很是啊。”说到最后,已经声转凌厉:“缪乙!”

  缪乙心头一凛,忙应声侍立,就听得芈姝阴森森地道:“你既然提了此事,那我便把此事交给你了……”

  薜荔身着素衣提着食盒,走入常宁殿。

  此时门口已经是守卫森严,自秦惠文王驾崩以后,后宫妃嫔,皆被看管起来。侍女们便是依例去提食水,也要被重重检查。

  守卫查过食盒以后,薜荔方走了进来,心中暗咒,每次这么一来一去,食物便变得半温不凉,实难下咽。更何况芈八子因先王之丧,心情抑郁,这几日的食物送来,都是几乎没怎么动就撤下去了。

  薜荔走进室内,却见芈月身着单衣,站在窗口,看着外面。

  薜荔走到芈月身边,拉起芈月的手,吃了一惊:“季芈,您的手好凉,莫非您一直站在这儿?”

  芈月神情茫然看着窗外,喃喃道:“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,就像冬天的雪一样,让我觉得冷。”薜荔忙取了外袍来给她披上,却听芈月又道:“我感觉时光停住了。父王去世的时候,也是这样白茫茫的一片,冷得叫人似乎永远没办法再暖和起来了……”

  薜荔只觉得心头发寒,强抑不安,忙劝道:“先王是在冬天驾崩的啊。如今还是夏天呢……”却见芈月摇晃了一下身子,她吓坏了:“季芈,您的手好凉!季芈,您别吓我……”

  芈月见薜荔惊叫,反而回过心神来。她转头看着薜荔,笑了笑道:“你放心,我没这么容易倒下去。”

  薜荔劝道:“季芈,大王已去,虽是举国同哀。可您还有小公子呢,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。”

  芈月心中一凛,问道:“子稷呢,你可打听到他在哪儿?”她在这宫中困了数日,都不曾见过儿子了,如今诸公子们都被聚在一起,与生母们隔离了。

  薜荔见她忧心,道:“公子稷在灵前呢,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灵。季芈您放心,太子在大王面前立过誓言,公子稷一定会无事的。”

  芈月苦笑:“是,明面上他无事,可是背地里各种手段,甚至都不用太子动手,就有一干会讨好的小人自行动手。子稷,他终究才十岁……”

  薜荔见她忧伤,忙劝道:“季芈,我怕惠后不会放过您,咱们应该要早作准备……”

  芈月点点头,方欲说话,却听得外面守卫殷勤招呼:“参见大监。”

  薜荔喜道:“是大监来了吗?”便站起来转身欲迎上去,不料掀开帘子,却见缪乙身着宦者令的服饰,一脸阴冷地走过来。

  薜荔大惊,扔下帘子退到芈月身边,压低了声音道:“不是大监,是缪乙。”

  芈月点了点头,叹道:“如今惠后得势,大监如何还能够安居原位。”

  便此时,小内侍掀起帘子,缪乙迈步而入,朝着芈月施一礼,道:“芈八子,惠后有请。”

  芈月点点头:“容我更衣。”

  薜荔便服侍着芈月换上素色外袍,插上几支素色首饰,随她一起走了出去。

  芈月走在长长的宫巷中,缪乙带着数名内侍紧随其后,长长的影子笼罩着半条宫巷,几个迎面走来的宫女吓得缩在一边。

  进了椒房殿,芈月抬眼看着,芈姝穿着青翟衣端坐在上首,神情中有着得意,也有着仇视和兴奋。

  芈月走进来,神情自若行了一礼:“参见惠后。”

  芈姝看着芈月,却没有发现自己意料中的惊惶和害怕,甚至连愤怒也没有,鼓足了的气焰有些无处发泄,冷笑一声:“芈八子,你倒很镇定。”

  芈月却淡淡地笑了一笑,答非所问地道:“先王龙驭宾天,万物同悲,惠后也请节哀,宫中内外,还须仰仗您主持大局呢!”

  芈姝像是一拳打了个空,说不出的憋闷,忍不住爆发出来:“你装什么蒜,当日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于我,勾结朝臣逼宫,图谋废嫡立庶。哼,可惜老天有眼,如今坐在王位上的,却仍然还是我儿,我仍然还是母后。你阴谋失败,夫复何言?”

  芈月淡淡地道:“惠后,当日被下毒的是我儿,我原也是受害人。我一个媵女,如何能够勾结朝臣逼宫,更不要说图谋废嫡立庶。若是我有这样的本事,今日又何必站在这里!”她抬起头来,看着芈姝,不知何时起,这个高唐台上无忧公主的面相,变成如今这般写满了刻薄怨恨,不禁轻叹道:“阿姊,今天就算我最后再称您一声阿姊。不知道从何时起,你我姊妹竟走到这一步,实是令人可叹可惜。”

  芈姝看着芈月,满心怨念,忍不住要发作出来,怒道:“那还不是因为你……”是你,先弃了姐妹情义,是你,先背叛了我,是你,逼得我走到今日这一步。

  芈月看着芈姝,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心里所思所想,可是到了现在,同她又有什么可说的,她永远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并要求别人以她的所思所想行事,否则,就是背叛。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杀大权,若想保全自己,保全嬴稷,便必须要想办法化解芈姝的怨念敌意,虽然明知十分艰难,却是不得不为,当下又道:“阿姊,我知道如今你我之间发生太多事情,已经解释不清。可您仔细想想,试问我若有谋嫡之心,又何必向您进言,为诸公子求封,为子稷求封,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铺路。朝中本来就有一股势力,反对你我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。先王留我在身边,是为您作挡箭牌,所以我更招人怨谤,总有小人到您面前中伤离间。大王封太子时,我也曾为了避嫌,自请离宫。一个人是否无辜,阿姊也当听其言察其行,而不是听信别人的挑拨离间。阿姊,真正遇上事情谁是帮你的人,谁是害你的人,您这些年难道还看不透吗?”

  芈姝脸色变幻不定,有些被芈月说动,又有些将信将疑。她站起来,来回走动着,好一会儿才停下来,似乎已经有了决定。她打开几案上的木匣,拿出一封诏书展示给芈月看:“你可知是这什么?”

  芈月心头一动,暗忖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当年曾经许她的册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芈姝冷笑道:“这是先王留下的遗诏,封你儿子为棫阳君,封在雍地……”

  芈月失声:“棫阳君?”

  芈姝凌厉地看芈月一眼:“怎么,不满意?”

  芈月摇头,勉强道:“我记得先王当日似乎说……”

  芈姝立刻紧张起来:“说什么?”

  芈月苦笑,摇头:“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?先王曾经与我说,要封子稷为蜀侯!”

  芈姝听了此言,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好,还是大失所望。她本以为,可以借此事问芈月是否知道遗诏,如今一听却是连这个册封都不如的地方。她心中不免失望,却仍然笑道:“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,如今连祖庙还在那儿,这可是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。而且,诏书上还允许他奉母就封。芈八子,你若真的无争,那这应该是你一心盼望的归处……”

  芈月听得出她似乎别有含意,却故作不懂,只道:“臣妾多谢先王,多谢惠后。”

  芈姝冷笑一声,待要将诏书递与芈月,见芈月伸手来接,她手一转,却将诏书举到了烛火边,火苗忽然窜起,熏黑了一角诏书。

  芈月不由发出一声惊叫,芈姝却又将诏书移开了。

  芈月已经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,只盯了诏书一眼,便抬头问芈姝道:“惠后这是什么意思?”

  芈姝阴沉着脸,问道:“我来问你,先王可有遗诏给你,藏在哪儿?”

  芈月忽然间听到此言,只觉得耳边一声惊雷响起。她猛地抬头,眼中亮光一闪,随即掩去。此时此刻,她的心里比芈姝更焦急更狂乱,却不能表现出来,只垂下眼帘,淡淡道:“先王有什么遗诏,惠后能告诉臣妾吗?”此刻她已经明白,芈妹为什么会召她过来了。她本以为,对方只是怀恨先王在临终之前几次变更心意,迁怒于她,因此来的时候,就怀了如何化解芈姝心结的想法。可是没有想到,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件事,而是先王的遗诏。

  那一刻心头各种思绪飞来,有怨恨,亦有惊喜,更有复杂难言的矛盾。他一生英明果断,临终前却这么犹豫反复,不懂抉择和放弃。如果说头一次是感动,第二次是怨恨,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无奈和厌倦了。他抉择犹豫,优柔寡断,满足了自己临终时的情感需求,但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承担痛苦的,却是芈姝和芈月。他若能早早定下储位,芈姝不会恨她至此;他若能早早罢手,她有太多机会可以逃离险境。可他的犹豫反复,却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险境,承受着芈姝的怨恨和杀意。

  不,她必须要想办法,在这个节点上,让自己和孩子活下来。她既然没有死在楚宫。没有死在义渠。没有死在过去数次的阴谋陷害之下,那么她便不会死在这一刻。

  芈姝不想芈月如此反应平淡,脸色变了又变,又怒声质问:“你敢说,你不知道?”

  芈月忽然抬头,眼神激动:“先王当真有遗诏吗?在哪儿,写的是什么?”

  芈姝见她神情,心头也是一沉,问道:“你当真不知?”

  芈月听得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凶狠,心知有异,但此事她一无所知。她有心探问究竟,又想打消对方的杀意,便道:“此事惠后是怎么知道的?告诉惠后的这个人,可信否?这遗诏中究竟写了什么?如今又在谁的手中?”

  芈姝怔了一怔,缪乙此人,当真可信否?这遗诏他只是匆匆一眼,未知内容。到底遗诏是不是给芈八子或者公子稷的?她将信将疑,死死地盯着芈月,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:“你当真不知?”

  芈月强抑心头犯跳,只看着芈姝,道:“我真不知道惠后说的这个遗诏在哪儿。试想先王若是真有遗诏给我,我又何必藏着掖着。若真有这遗诏,先王又何必封子稷为棫阳君。”

  芈姝冷笑一声,却又将诏书移到了火上。

  芈月惊叫一声道:“惠后——”差点就要跃起,却见两名宫女挡在了她的面前。芈月袖内双手紧握,跪伏在地,看着火苗离诏书只有一线之距。

  芈姝却带着猫戏老鼠式的兴奋,一边盯着芈月,另一边拿着诏书在烛火上抖动着,只待芈月开口。

  芈月看着芈姝的脸色,忽然明白了道:“其实惠后根本没打算让我拿到这封诏书,对吗?”

  芈姝冷笑一声,直接把诏书点着了火,扔到芈月面前的地上,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诏书化为灰烬,狞笑道:“不错,我根本没打算让你们这么舒舒服服地就封。媵的女儿就是媵,生生世世都是媵,这原就是你们生就的命运。从前我少不更事,居然还怜惜你们,觉得母后做得过了。如今自己坐在这个位置,我才明白,原来王后真的不好做,原来忍耐了这么多年以后,终于可以不再忍耐,会这般舒畅开心……”

  她越说越是兴奋。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,她要问出遗诏在哪儿。在芈月反问之后,她还想,也许真的没有这道遗诏呢?她拿着诏书,本来就是想威胁一下芈月的,可是把诏书凑到火烛边的时候,她听到了芈月的惊呼,看到了芈月焦灼的表情,她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兴奋之情。她想烧了这诏书,烧了芈月的希望,烧了这个女人曾经的无礼和傲慢。她要让眼前的这个女人,险入绝望、陷入痛苦,她要让眼前的人知道,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是她,而对方,最终只能跪在地上,绝望无助地哭泣和求饶。

  这种兴奋,这种冲动,甚至超过了她追索遗诏的欲望,超过了她追索真相的欲望。此时此刻,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,她何必再有顾忌,何必再压抑自己呢?

  她想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

  芈月眼睁睁看着诏书化为灰烬,心中一片冰冷,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。不错,就算她能减轻芈姝对遗诏的怀疑又如何,就算她想尽办法说服芈姝又如何?此时此刻,其实道理和真相都没有用,决定一切的只有芈姝手中肆无忌惮的权力欲。

  她拿什么,去克制芈姝肆无忌惮的权力欲呢?如同当年,莒姬和向氏又能够拿什么去克制楚威后的权力欲呢?

  她的表情渐渐冷却下来,沉默片刻,忽然冷冷一笑道:“那么惠后是不是要像你母亲一样,把先王宠幸过的妃子,都配为贱卒,虐待□□?”

  芈姝纵声大笑起来:“不不不,我怎么会伤了先王的脸面呢?更何况,像你这样的人,与其将你非刑受苦,倒不如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受苦,却无可奈何,来得更好……”

  芈月听到这句话,心脏猛地收缩,她此时已经顾不得在芈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,惊怒交加:“你想怎么样,你想对子稷做什么?”

  见芈月的眼神终于露出了芈姝期望已久的惊恐,这让芈姝十分快意。她站起来亢奋地转来转去,盘算着策划着:“哼哼,你的儿子可是你的心肝宝贝,让我想想,怎么安排他为好……”

  芈月见她如疯似狂,反而冷静了下来,道:“惠后,你别忘记,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,若是做得太过份,令诸公子兔死狐悲,起了反弹,可是不利大王坐稳江山的啊……”

  芈姝暴跳如雷,转身扑上去,便恶狠狠地扇了芈月一耳光,赤红着眼睛骂道:“你敢威胁我?”见芈月冷笑,她更加狂乱暴燥,叫道:“来人……”

  忽然室外有人回禀:“禀惠后,大王求见。”

  芈姝一怔,看了芈月一眼,慢慢冷静下来,心不甘情不愿地道:“把她带下去。”

  见芈月出去,芈姝方令人叫秦王荡进来,却见秦王荡步履匆匆,诧异道:“大王有何事如此着急。”

  秦王荡却喘着气道:“母后,樗里子有急事求见。”

  芈姝一惊,当即与秦王荡一起去了宣室殿。樗里疾早候多时,见芈姝母子进来,见礼之后就道:“昨日和今日这两天,咸阳内外,兵马调遣甚急,惠后和大王可知此事?”

  芈姝一怔,转向秦王荡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秦王荡也是脸色阴沉,问道:“是何人调动兵马?”

  樗里疾脸色沉重,道:“有公子华的人马,也有公子奂的人马,更有……魏冉的人马。”

  秦王荡大吃一惊:“魏冉不是还在蜀中平乱吗?身为将领没有奉命擅自回京,是当诛杀的大罪。”

  樗里疾道:“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书,蜀中乱象已平,陈庄伏诛,司马错、魏冉已经立下大功。而魏冉这次回京,却是奉司马错之命,先行回京。”

  秦王荡倒吸一口凉气:“此事王叔您没有事先知道?”

  樗里疾道:“文书在张仪扣押住了,我今天问他,他却说因逢先王病重又至驾崩,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迟了。而魏冉虽然奉司马错之命回京,可是他在路上,只走了不到五天,乃是日夜兼程赶回的。”

  芈姝已经听出究竟,冷笑:“他就算赶回来又能怎样。大秦法度森严,就算他是带兵之将,难道他还敢造反不成?”

  樗里疾叹气:“他不能造反,却可以兴乱。大王可知,唐姑梁这个月上交的兵器,下落无踪?”

  秦王荡却不知此事,问道:“唐姑梁又怎么了?”

  樗里疾便将秦惠文王当日与墨家结盟,并任其为大工尹,负责秦国所有军械之事说了,又说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数量。秦王荡听了倒吸一口凉气:“若是如此,则这些兵器岂不是可以迅速组起一师来?”

  樗里疾沉重地点点头。

  芈姝神经疾地尖叫起来:“他们想做什么?想谋反吗?”

  樗里疾看着芈姝,缓缓地道:“臣有一句话想问惠后?惠后将诸夫人扣于内宫,又令诸公子与诸夫人不得见面,惠后想做什么?”

  芈姝站了起来,怒喝道:“你……”一句话待要斥责出口,最终按捺下心头戾气,缓缓道:“此后宫事,不消王叔多问。”

  樗里疾却朝着秦王荡一拱手道:“当日,臣曾经劝先王,为了大秦的国政不生动荡,要保王后、保太子。而今,臣亦斗胆劝惠后、大王,新王即位,为了平稳地完成王位的交替,当以安抚诸公子为上。”

  秦王荡皱眉道:“如何安抚?”

  樗里疾道:“放出诸夫人,分封诸公子,让诸夫人随子就封。”

  秦王荡正欲答应:“正该如此……”

  芈姝忽然暴怒地截断了他的话,怒道:“别人可恕,可是魏氏、季芈,我是万万不可恕。”

  秦王荡不满地看了芈姝一眼,道:“母后,勿为妇人之见,坏了大事。”

  芈姝哼了一声,冷冷地道:“不是我妇人之见,我正是为了你的江山着想。”她转向樗里疾反问:“樗里子,别人不知道,我想此事,你不会不清楚。当初大王是不是曾经动心,要立公子稷为太子?”

  樗里疾眉头一挑,默然不语。

 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神情,又问道:“先王是不是曾经留下……”话到嘴边,她忽然警醒,留心看着樗里疾表情。

  却不知樗里疾这种朝堂历练,又如何是她能够看得穿表情的,他听了芈姝话说一半,心中已经警惕,脸上却一副不解地看着芈姝:“留下什么。”

  芈姝阴沉着脸道:“没什么。”她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,忽然一阵恶意涌上心头:“我不妨实话跟你们说。那道封公子稷为棫阳君的诏书,我已经烧了。我是断断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,封到旧都之地,列祖宗庙所在的地方。樗里子精通史实,当知道这种要害之地,是不能令他就封的,就如同当年郑庄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样。”

  樗里疾张口想说:“郑庄公忌共叔段,乃是有武姜在做内应……”然而见了芈姝神情,最终还是叹:“那惠后打算怎么处置公子稷?”

  芈姝看着樗里疾,口气中充满了要胁:“如今诏书已经烧了,我跟芈八子的关系,也是不能共存。王叔一向深明大义,国朝交接,当以稳定为上。依王叔看,公子稷应该如何处置呢?”

  樗里疾眉头一挑,他听得出芈姝的意思,自己既然选择了支持秦王荡,那么她自己要置芈八子于死地,自己也要为了防止芈八子母子报复,而要帮助她完成她的私欲,不由地怒气勃发,厉声道:“臣的确处处为了大秦的稳定,而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,但是,臣问心无愧。臣能够为大王所做的,都已经做得太多了。而今若是为了满足一个妇人的阴暗心思,要臣再助纣为虐,臣做不到。”

  芈姝听到这句话,柳眉倒竖,她自觉如今已经无一人敢违她之意,不想樗里疾居然如此大胆,她厉声指着樗里疾道:“你……”

  秦王荡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:“母后,王叔,凡事以大局为上,不要作意气之争。王叔,母后虽然说的是偏激之言,但是事情发展至此,纵然寡人有心保全,只怕芈八子母子,也未必会相信吧。寡人请教王叔,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呢?”

  樗里疾看了秦王荡一眼,沉重叹息:“如今,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!。既然惠后容不得芈八子,大王也对公子稷心存猜忌。若再让公子稷母子留在咸阳或者就封于富庶之地,恐怕你们都不会放心。但是要杀了公子稷母子,岂不是逼得老臣有负先王了,那还不如先从老臣身上踏过去。”

  芈姝阴阳怪气地道:“您可是我秦国之中第一聪明人,您老要没有办法,我们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。”

  樗里疾沉吟半晌,才道:“王之诸子,除了分封之外,不是还有一种作用。”

  秦王荡问道:“什么作用?”

  樗里疾道:“那就是两国交质了?不知惠后以为如何?”

  芈姝瞪着樗里疾,冷笑道:“交质?”然后她似想到了什么,忽然得意地笑了:“好,既然王叔说了,那就依王叔的话。”她拖长了声音道:“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质往何地呢?”

  樗里疾道:“惠后欲将公子稷质往何地?”

  芈姝道:“我与芈八子均出自楚国,就把他送到楚国为质如何?”

  樗里疾却摇头道:“惠后,楚国固然是您的母国,可同样也是芈八子的母国?你忘记魏冉如今还是蜀地的将领,而芈八子的另一个弟弟芈戎也在楚国。若是他三人在巴蜀会合,惠后想想会是什么后果?”

  芈姝脸色一变,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道:“既然王叔不放心,那我就给他寻个好地方,让他去燕国如何?大公主就在燕国,让他去他阿姊那儿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  樗里疾狐疑地看着芈姝,不相信她竟然会如此轻易放过嬴稷。

  芈姝见状,把脸一沉:“王叔以为我是恶人吗,我若真要与这个小孩子过不去,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为质好了……”

  樗里疾道:“那惠后打算如何如置芈八子?”

  芈姝冷冷地道:“后宫妃嫔,就不劳王叔关心了。”

  樗里疾目光闪动,无言一揖而退后。

  芈姝看着樗里疾的背影,冷笑一声:“他这一辈子,只会在所有人中间和稀泥,却是谁都得罪了,谁也不记他的好。他以为如今还是先王时代,有个先王那样的兄长,一生一世都愿意听从他的愚话。”

  秦王荡不满地:“母后,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处甚多……”

  芈姝却冷笑道:“如今你才是大王,任何事当自己作主才是,有些讨厌的人,你早早将他们清了出去吧。”

  秦王荡一怔:“何人?”

  芈姝站起,冷冷地道:“当日何人曾与我母子作对,何人就不能再留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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