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章 云集景从趋若鹜 四
夏初的清晨，林鸟喧闹，朝阳慢升。天上云幕低垂，半边天都是灰蒙蒙的。
大队人马排着并不整齐的队列，在军官和皮鞭的喝骂声中前进。走在最前面的是步队，左右各有一小队马队。
他们多半穿着胸前带“兵”字“勇”字的对襟蜈蚣服，头上戴着红缨凉帽，手里拿着红缨枪，腰间还挂着把腰刀。在他们身后，是力夫推着劈山炮，小炮，然后是火枪部队。跟着才是马队护卫者中军。
很多人都是没精打采的。
“都快点。没吃早饭啊？等剿灭了这群反贼，朝廷封赏下来了，吃香的喝辣的！再这么磨磨唧唧的，抢钱抢粮抢娘们的事儿，可就没你们的份儿了！”朱大彪和其他军官骂骂咧咧的吼道。
“这里地势真是险要。”姚文龙看了看两侧，“要是有人埋伏在两侧，还真有点麻烦。对了，这怎么没鸟叫。”
两边都是高山密林，只有一条进出通道，可不是险要么。这山有十丈高，草木繁盛。确实是兵书里说的，适合埋伏的地方。
“我们这么多人路过，还鸟，鸟毛都没。我的参将大人，你就放心吧。先不说那些泥腿子懂不懂兵法，就算他们有埋伏，我们这么多枪炮，还怕他们？不就是千把号人么，一人吐口唾沫，淹都给他淹死了。”朱易哈哈大笑。“大彪，让这些大头兵走快点，这磨蹭到什么时候！”
石忆达猫在山头，看着下面一波又一波的清兵，心头紧张反而慢慢淡了下来。
这清兵领兵的还真是个蠢材，到底是自信还是自大，居然连派斥候搜索左右都不知道。按照府主所言，行军途中，斥候至少要放出五里。否则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这也就罢了，他还将炮放在最前，马队护卫中军。
山上所有人都埋伏好了，准备了滚石檑木、沙土、灶灰、柴禾等等。人马分为三队，一队埋伏左边，一队埋伏右边。还有五十人持军旗，等关键的时候，诈作援军，从左右各处搅动声势。
所有人都衔枚，也就是嘴里放根小木棍，军官也不例外。这是为了防止士兵发出声音。从黑水营存在起，新兵就是衔枚睡觉，军中不许喧哗，特别是晚上。也只有王摩新编的义勇营无奈之下，没有这样做。
石忆达耐心的等着，等到炮队过了，他突然下令，敲了敲身边的司号员。
唢呐声响起，两侧的山林大批人影浮现，擂石滚木轰隆隆的朝着山下砸去。不仅如此，简陋的竹木投矛也朝着下面投了下去。
一下子，人仰马翻，下面乱成一团，大队队伍一分为二，炮队直接和马队步队分割开来。
下一刻，更有火光浮现，一团团蜂巢似得不明物体朝着下面扔了过来。
“不要乱，不要乱！火枪给我列队。”姚文龙大吼倒。
空中突然有灰洒落，沙土落入了马眼，马队直接惊了，到处乱跑。好多清兵就直接懵了。他们是来升官发财的，不是来被埋伏的。
终于，火枪响起，零星而散乱的朝着两侧的山林开枪。
“杀奴复汉，跟我冲！”王大虎扬起手中鬼头大刀，带头向着山下冲了出去。
其他人也跟着他冲了出去。
这些数月前还是农民的青壮，都是因义而起，云集景从。他们刚进华夏军就被灌输了军纪为何。何况，无论是先进的，还是后进的，都知道军政府分田的事儿，都听说过先前立功的那些人封赏的事儿。在对付其他盗贼和地主乡绅的时候，他们又锻炼了队伍。甚至，每天晚上还必须强制学习文字。
这样的兵，即使是手无寸铁，也是不可轻犯。
“冲散他们，打乱他们，谁抵抗的最狠就先杀了谁。”这是石忆达站前就吩咐好的方针。
他们不列方阵，否则，这种距离，根本就是火枪的活靶子，只能乱战。将火枪大部分堵在包围圈里，近战斩碎他们。杀掉最凶狠的那批敌人，打怕腿软的其他人。那么，这场仗胜了一大半了。
在狭长的山谷，人挤人，石头隔断了威胁最大的炮队。马队被人夹在中间没法跑动冲刺。火枪倒是能用，问题是容易误伤自己人不说，没有列队射击的火枪杀伤率能高到哪去？
抬起手铳，一枪崩死一个反贼，姚文龙黑着脸破口大骂：“人呢，都死光了？给我列队反击啊！”
“保护我，保护我！”朱易狼狈的趴在马身上，声嘶力竭的大叫起来。
王大虎的无当营真不是盖的。上到王大虎，下到小兵兵，都保持了他那种势若疯虎，勇无可当的作战风格。他们手拿破虏枪，三人一组，三组一排，听从排长的指挥，指哪刺哪，到处都是被他们串成血葫芦的清兵。
“砰砰砰！”一阵火枪声响起，冲的最前的几排战士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，正在和他们抵抗的清兵也被误伤，栽倒了下去。
“阿龙，汉奸，我杀了你啊！”吴文举看着和自己的同宗兄弟就这么被火枪命中，人事不省，顿时整个人就狂暴了。
他掏出柳叶刀，瞄准了开枪的清兵，一人赏了一把催命刀，然后，挥舞着手中铁枪，大吼一声，反冲着扫飞几名拦路清兵。
比起无当营，石忆达和他麾下的将士则是另一个作战风格。他们总是用最省力最狡猾的方式战斗。
“战场上没有卑鄙无耻，你和你的战友活着，敌人死了，这就是最大的胜利。”这是石忆达自己对战争的总结。所以他佩服石达开，也瞧不起石达开。
他敬佩韩信、霍去病、耿恭、张巡等人，敬佩的是他们的兵法，而不是他们整个人。他最敬佩的是孙武。
无敌于天下，功成而全身而退，这才是真正的兵家。
“甲连，锋阵，分割敌军。”石忆达大吼道。
整个战场都乱了，各自为战。他开始想的降低敌军战斗力的办法确实有用，只是，敌人火器实在太多，一旦不顾自家伤亡硬拼，华夏军的伤亡就大了。
“嗯？”石忆达眼睛一尖，忽然看见了敌军主将的位置。“跟我来！”
他下意识的就决定擒贼擒王。但现在混战成一片，喊杀声不断，就算是衔枚，也根本没多少自己人听到他的叫喊。他武艺尚可，但真的不是战场上斩将夺旗的锋将。
这次突击，他们没有留预备队，而是孤注一掷，全军压上。否则，石忆达会选择留下，发号施令。
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。他只能边前进边呼喊身边的自己人。可所有人都脑袋充血杀上兴头，哪里会听他的，要不是他闪得快，恐怕还要被自己人给误伤。
“把这些石头弄开，向敌人开炮啊！”走在最前面的清兵急的跳脚。
“大人，不能啊，里面还有我们自己兄弟，还有参将大人他们，这万一要是误伤了的话……”炮队的炮手一个个脸都绿了，谁都不敢下手。
“该死的，先把石头弄开！轰人不行，轰石头行不行！”一旁的炮队把总恨不得当场杀几个人祭旗，这群笨蛋。
“杀奴复汉！”一个半大小子拿了个藤蔓加竹子做的盾牌，虎头虎脑的朝着清兵撞了过去。“监军官，别忘了我的功劳，我这次一定要立个个人九等功！”
他叫王动，今年才16岁，但是，已经是起码四年的老山贼，又跟着石忆达混，贼精贼精的。
“哇，补子官！”王动眼睛一间，忽然发现，自己十五丈开外，有几个穿着补子长褂，带着红缨翎帽的清官骑在马上。
他脑珠子一转，杀小兵有啥意思，要杀就杀清狗的大官。
可他自己手里只有一柄百辟刀和一个自己做的盾，这么多人，怎么杀得过去。
他看到地上死掉清兵掉落的枪，突然眼睛一亮。
早在山寨的时候，他就会用枪。只可惜新加入华夏军，他们倒是也教人用枪，就是不给大伙儿配枪。否则，一阵排枪下去，哪里还轮得到这些清兵闹腾。
王动想也没想，从地上摸了一杆火枪，又从死人身上掏了一些子弹。然后，熟练的上子弹，瞄准，啪的一枪就干死一个当官的。
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，这种绣海马补子的应该是个外委把总。搞死这群当官的，怎么也得给家里置办几十亩勋田。
想到这里，王动又瞄准了另一个补子。
骑大马，穿补子的，在他眼中，就是活生生的移动勋田！
“小心！”旁边一个自己人一下撞飞王动，一枚弹丸从他身边飞过。原来是对面的一个清兵瞄准了王动。
“大哥，谢了。”王动一边道谢，一边瞄准准备打他的那清兵，一枪就崩了出去。
石忆达眼睛一亮：“你枪法这么准？”
“当然，我娘是猎户嘛。我爹还是逃亡绿营兵呢。”王动随口答了句，一边继续上子弹。
“好，弄死那几个当官的！回去我给你请功！”
“你谁啊，军法官会给我记功的。赶紧杀贼，别管我！”王动很臭屁的吼了句，然后猫着腰前进。“我到前面去，准头好点。”
双方将士都为对方的战力而心惊。还好地形让清兵的人数优势发挥不出来。但装备优势又抵消了华夏军的纪律优势。
战事胶着，对于清营的参将姚文龙而言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打得这么狠的反贼。他完全不能理解，为什么这些反贼像是与清兵有杀父之仇一般，如此舍身忘命。
杀奴复汉？真的就那么有吸引力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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