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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

  日子过着过着转眼端午就到了。

  期间,武帝来看过墨离几次,赏了些东西,没有留宿;萧墨寻时常来滋事挑衅,但没有什么把柄供她发挥,小打小闹了几次;含筱宫的贤妃来拜访了几次,墨离觉得贤妃是个城府极深的女人;据说皇后娘娘去建章宫住了几日,伴随太后礼佛祈福;苏秦改了方子,竟然是裴远清亲自去追月楼拿了送进宫来的……

  这些看起来平常的琐事,却透着各种奇怪,比如贤妃为何无缘无故来拜访她;再比如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后怎么会让皇后去建章宫住了几日;裴远清堂堂太医院首,对苏秦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未免卑躬屈膝的太不成样子了……

  墨离原想去追月楼会会苏秦,一来探探此人的虚实,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让裴远清如此;二来看看那大松鼠在不在,叙叙旧。不过近段时间,芷兰有些奇怪,行踪有些鬼祟,跟含筱宫的宫女来往热络,墨离觉得还是先把“家务事”处理好为妥。

  其实芷兰是在她入宫后第二年来的拜月宫,算起来是拜月宫的老人了,平日里,她对谁都和善有礼,但会保持三分的距离。如今跟含筱宫的距离,别说三分,有半分就不错了,墨离觉得不能再由着芷兰这样下去,否则早晚要出事。

  今日本打算叫她陪着去瞧瞧慧妃,一大早就不见人影,墨离就另叫了两个小宫女陪着。

  “你不必定期来看我,我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,如今吃什么补药都是浪费了。”

  “快别这么说。”墨离看着善子然一日不如一日,就如开败的鲜花般慢慢凋谢,心里很不是滋味,近些日子,二人走动的勤了,彼此的了解也加深了不少,尤其是半个月前,她还以己之病躯,替她挡掉了萧墨寻的算计,如今二人干脆连敬语都省了。

  “你说,我挨得过农历新年吗?”

  “子然,你别这样悲观,快端午了,你喜欢吃粽子吗?我很会包粽子,到时让芷兰给你送过来。”

  慧妃长长地叹了口气,整个人靠躺到蝠榻上,看上去很萎靡,“墨离,你可知道我的心事吗?”

  墨离一惊,下意识的四下望了望。

  “若能在死前,了却了这桩心事,这辈子也就无憾了。”

  “子然……”

  “你姐姐可还找你的麻烦?”

  墨离无奈地笑了笑说道:“无方皇城这么大,她又那么闲,不找我的麻烦,她还能做什么呢?不是在计划找麻烦就是在准备找麻烦。”

  慧妃“咯咯咯”的笑了,接着道:“你们俩姐妹真有意思,要说,当初出了那样的预言,自家姐妹肯定要抱成一团,守望相助才是。”

  “严格算起来,她和我同根不同枝,虽同姓萧,差别还是很大的。”那个预言,不知道武帝最后是怎么处理的,但一点风浪也没掀起来,足以证明武帝很有手段。

  “那倒是,不是一个娘生的,很难交心,可惜我的妹妹早些年没了,要不然跟你差不多大,估计也会被送进宫来,她聪明伶俐,肯定不会拆我的台。”

  “你有个亲妹妹?”

  “嗯,叫子逸,前几年不知怎么得了肺痨,爹娘费了老死劲也没能留住她。唉。”

  “对不起,勾起你的伤心事了。”

  “人世无常,如今我竟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,我娘就生了我们姐妹二人,不知道她会绝望成什么样子,子逸走的那会儿,她差点把眼睛哭瞎。”慧妃望着墨离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走了以后,每逢过年替我摆个家宴可好?就请我娘一个人。”

  墨离回望着慧妃,有些为难。

  “墨离,除了你,我不知道还能去求谁,我娘命苦,没有儿子撑腰,我走了以后,只怕她的日子不会好过,你就当可怜可怜她。”

  墨离一下便想起了自己的娘亲陈氏,心下怆然。她是陈氏的独生女,如果时光可以倒退,她宁愿守在娘亲身边,屈辱算什么、歧视算什么,能守着娘亲好好过日子,其实就是一种幸福。当初宣麟也是后悔没能守着自己的母妃,最后太子之位没有保住,连自己的命都没有保住。

  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  慧妃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瞬间便清亮了起来,“谢谢你,萧墨离。”

  “善子然,你自己也要保重。”

  慧妃看着她笑,墨离也看着她笑,“你歇着吧,我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
  “好,我努力活久一点。”

  墨离闻言,心里一阵发酸。

  在拜月宫门口正巧碰到芷兰,“你们退下吧,芷兰你跟我过来。”

  进了正殿,墨离屏退了其他人,把芷兰留了下来,“你跟着我多久了?”

  芷兰一听,立刻就跪下了,“娘娘,您不要误会,我虽然常与福珠往来,但实无二心。”

  墨离望着她,脸上没有表情,淡淡道:“原来你知道自己跟福珠来往的勤啊。”

  芷兰咬着唇,斟酌着要不要将实情道明,她不知道墨离的气到没到把她调走的程度。如果淑妃亲自去跟武帝开口要把她调走,武帝一定会应允的。不行,她不能被调走,如今只有留在拜月宫,留在萧墨离身边,安全才能得到保证,如果被调去别的地方,可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悄悄的消失。宫女的命,有时候渺小的还不如各宫娘娘喜爱的那些花花草草。

  “我不喜欢强人所难,你若想去跟着贤妃,我不拦你。”

  芷兰突然重重磕了个头,青石地板“咚咚”作响,墨离心里一惊,接着一阵失望,就这么死心塌地的想去含筱宫,也不看看那是什么样的主,看着挺聪明剔透的姑娘,唉,这是自寻短见啊。

  “芷兰决意至死侍奉淑妃娘娘,请娘娘千万不要误会,求娘娘开恩。”

  墨离对芷兰这个以死明志的态度觉得很是受用,这才对,这才不枉费了武帝将她挑选出来安置在拜月宫,这才不枉费了就算换过几乎所有的宫人也没将她换走的信任。墨离想了想道:“算起来,你是我宫里的老人了,是非轻重你向来都很有分寸,这次你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。”

  芷兰咬着唇,不愿开口。

  “你既不愿说,我也不逼你,不过,往后若是出了什么岔子,你得自己看着办,你可要计较清楚。”

  芷兰强忍着泪,淑妃这么说,是愿意出面护着她,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。淑妃娘娘这个人看起来性子寡淡,与谁都不亲近,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。别宫的娘娘看武帝从不曾在拜月宫留宿,暗地里都笑话淑妃是活寡妇。她觉得,其实是她们傻,她们看不透,武帝都允许淑妃以“我”自称了,这样的荣宠,放眼望去,无方皇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女人。

  “哭什么。”

  “谢娘娘厚爱,奴婢不能连累娘娘,不管日后如何,芷兰一力承担。”芷兰说罢,又重重磕了个头。

  墨离叹气,“起来吧,磕头还上瘾了是怎么的。”

  芷兰站起身,擦了擦眼泪,理了理衣襟。

  “明日我要出宫一趟,待会儿你去内务府登册。”

  “娘娘出宫不是有腰牌吗?”

  “虽然我有腰牌,该守的规矩还得守,免得受人话柄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墨离觉得,无方皇城的平静之下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,心里隐隐的感到不安,细想之下又辨不出端倪。萧墨寻如今是拿找麻烦当乐子耍了,隔三岔五就要来耍上一耍,哪怕斗几句嘴也好。祁归言却一直没有消息。

  这日微雨,初夏的空气里略带潮湿,有着难以言喻的清新感,合着丝丝泥土的气息,墨离觉得,能这样撑着油纸伞,在微风细雨中走一走,如今也是一桩快事了。尤其当她在花月楼的大门口,瞧见苏秦正远远的从另一条小路过来,身边跟着那只雪白的大松鼠时,眉眼立刻就弯了,她站在门口,静静等着。

  彼时,球球正在跟苏秦闹别扭,微湿的地面让他有些紧张,惟恐弄脏了那身好看的皮毛,却怎么也不肯让苏秦抱着,就那样别别扭扭的走啊走,看着有些滑稽。

  “大松鼠!”墨离叫了一声。

  球球楞了楞,抬头一看,哎呦喂,那不是他日思夜想、牵肠挂肚的姐姐吗!撒开小短腿就跑,也顾不得踩到小水塘,完全不顾形象的撒丫子一阵狂奔,而后心满意足的扑进墨离怀里。墨离一直笑看着他,待到近前,干脆扔了油纸伞将他接住。

  “你不是最在意这身好皮毛吗?都弄脏了,怎么办?”墨离摸摸被地上的泥水弄脏的小爪子。

  球球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墨离,脏就脏吧,老子不在乎。

  苏秦撑着油纸伞远远看着,长长的叹了口气,慢慢走过来瞪了球球一眼,矫情。

  球球整个儿窝在墨离怀里,如今见姐姐一面,难如登天,矫情就矫情吧,矫情一时是一时。

  苏秦翻了个白眼,出息,“萧公子有何贵干?”

  “苏先生何必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,你救了我,我特意来致谢。”

  苏秦盯着墨离看了半天,然后怪腔怪调地说道:“谢我?空着手?”

  墨离无所谓地笑道:“不知道先生缺什么短什么。”

  “你倒是清省,半点心思也不费。”

  “先生这样的人,我实在想不出该备什么礼,备的厚了怕先生讥讽,备的薄了怕先生耻笑,所以还是听先生的。”

  苏秦道:“我一直以为大都督只会打仗。”

  墨离道:“我一直以为苏先生只会弹琴。”

  二人对视一眼,笑了。

  “跟我来吧。”苏秦将墨离引至追月楼顶楼的一间雅室,门口没有名牌,看样子是他专用的,屋内的陈设简单质朴,除了唐寅的画,就属书架上满满的书最是动人。墨离虽然不怎么爱看书,却是个十分爱书的人。

  “坐吧,桌上有茶水,请自便。”

  墨离也不客套,倒了杯茶水,找椅子坐下。球球蹭到墨离脚边,紧挨着她趴到地上,闭目养神。

  其实初次见面,二人都没给彼此留下什么好印象,苏秦觉得萧墨离虽然姿容出众,却举止轻佻,有些粗,有些俗,终归是武夫的脾性居多;墨离觉得苏秦虽然琴艺卓绝,却是风月场所的管事,有些闷,有些骚,终归是戏子的身量居多。

  墨离病重,若不是球球正巧下凡,苏秦不会节外生枝。人世的生离死别几乎天天都在上演,他见得多了,早已见怪不怪。即便被迫去了无方皇城,他的心气多少不顺,也就没有十分尽力,本来风寒恶疾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病。

  离宫前,他被请去了御马场,在那里,武帝的内廷侍卫队、还有马场所有的守卫并一些皇城守卫向他行了军礼,求他一定要救救镇北大都督。在那里,没有人称呼她娘娘,没有人称呼她淑妃。那时他才晓得,萧墨离不仅仅会打仗。所以,他真正决定要医治墨离,替她清了积郁多年的寒毒是在离宫的时候。

  墨离醒过来,第一眼瞧见的是苏秦而不是宣政,心里很失望。她人虽昏迷,但约莫知道此次病的凶险,怕是挺不过去,睁眼看到的不是宣政,心里便凉了一大截,但看到苏秦,她十分吃惊、十分意外。后来,裴远清说是苏秦救了她的命,墨离有种狠狠摔了一跤后站起来整个人发懵的感觉。

  她真正对苏秦改观,是在脚底的红斑褪尽之后。那些红斑自北疆那次冻伤了脚就一直跟随着她,一直是桃红桃红的,哪天变成樱花似的粉,她脚上的旧疾不日就要发作。某一日,墨离惊喜的发现脚底的红斑褪的干干净净,她才晓得,苏秦是花了心思的,连祁归言和宫里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痼疾,却是被他给治好了。

  墨离弯腰抱起球球,看着他道,“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稀有品种,我翻遍了宫里的书都没找到,看你圆滚滚的,就叫你……球球,可好?”

  球球猛地抬起头来,眼泪汪汪的望着墨离,姐姐,你记起我了是吧?你终于记起我了吧?!

  “他有名字,叫簌簌。”苏秦一边往桑皮纸里放各种药材,一边说道。

  “簌簌生风。”墨离笑道,“倒是符合他的脾性,我一直想问,他是公是母?”

  “母的。”苏秦十分淡定的回道,全然不顾球球抛过来无数要杀人的眼神。

  “难怪呢,若是公的,跟人多少会有些疏离吧,我看她与先生很是亲近。”

  姐姐啊,我哪里跟他亲近了?老子眼巴巴的从天界下来,折损修为还不是为了你,我是来看你,同你亲近的,姐姐,姐姐!球球伸出一双小爪子抱住墨离的手臂。

  “灵宠养久了,是不是就会像家人一样。”墨离看着球球,颇有些感慨地说道。

  “不尽然,灵宠养久了,也有可能养成白眼儿狼。”苏秦不以为然的边说边熟练得包着桑皮纸。

  墨离看看怀里的球球,笑了起来。

  球球忍无可忍,冲着苏秦一通龇牙咧嘴,老子怎么就是白眼儿狼了,姐姐才是我的主人,要不是她落难下凡,我们还好好的生活在一起,不晓得多快活呢。

  苏秦包药的手顿了顿,用神识回道,被南祁山那只白虎伤的奄奄一息时,你的姐姐在哪里?险些被西海龙王的坐骑当点心吃了的时候,你的姐姐在哪里?人都说解忧兽懂感恩,很长情,活到你这份上的,四海八荒委实是找不出第二只来的。

  球球一下子就蔫儿了下去,虽然他记性一直都不大好,但也没有差到把过去全都忘记的地步,魔君被二位帝君“收拾”了以后,他的日子过得真心凄惨。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,直到他碰到了苏秦。苏秦对他很好,确切地说,是非常好。但他对苏秦所知甚少,不外乎琴艺卓绝、医术超群之类的,要说比别人了解的多,便是苏秦也是从天界下来的主,其它的,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来。

  墨离看看球球,转而看向苏秦,“你们平常怎么交流呢?用眼神吗?”

  “嗯,简单交流。”其实不管是神人还是神兽,都可以用神识对话,不需要张嘴,但总不能对墨

  离据实以告。而且,她现世是个下凡的魔族之人,她在凡间的命格是绝对不可以动的,否则必遭天谴。

  墨离想了想,犹豫了一会儿,道:“先生能教我吗?”

  苏秦利落的将几包药材用麻绳扎起来,头也不抬地回道:“不是要谢我吗?别打这只灵宠的主意就算是谢礼了。”

  墨离一愣,他真是,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人留啊。

  球球又把两排洁白整齐的小牙亮了亮,姐姐,你别听他的,秦爸爸刀子嘴豆腐心,其实人特别好……“嗷”一嗓子,球球跳了起来,忽闪着大眼睛看向苏秦,他面色清淡,眼神清冷,显然已经怒了,不然不会当着墨离的面一个掌风就扇了过来,不偏不倚正巧打在球球的屁股上。

  墨离也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,苏秦出手太快,她没有看到,有些莫名,“簌簌,你怎么了?”

  球球看着苏秦,认识他这么久,这是他第一次动怒,怎么了?他说什么就激怒他了?

  苏秦走过来将药包递给墨离,一手将球球提了回去,“药方子在里头,这几副药吃完,萧公子的病该是好利索了,我已辞去追月楼的掌事准备出趟远门,一年半载没个准,萧公子多珍重吧。”

  墨离有些发懵,这是下逐客令了,而且逐的时间很长,基本就是以后不必再见了的意思,情况转换的实在太快,墨离一时反应不过来,方才究竟哪里得罪了他,怎么一下子形势急转直下成了这个样子。

  “恕不远送。”苏秦扭身往里走,不忘补上一“刀”。

  墨离看着苏秦的背影,这个人,怎么这般刻薄!这下他和裴远清的纠葛,怕是再没机会试探了,

  “多谢苏先生相救之恩,告辞。”墨离是爽快人,而且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再多做停留,树活一张皮,人争一口气,人家的逐客令下得这么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她再不走,实在对自己不住。墨离拎着药包走了,背后是球球依依不舍的眼神。

  墨离快步下楼,在一楼拐角处突然被人一把拽进了一间雅室,她一脚踹过去,只听一声闷哼,紧接着挥手劈了过去,对方一把握住她的手,“墨离,是我。”

  “归言,你怎么……”

  祁归言脸色凝重的一把捂住了墨离的嘴,示意她噤声。墨离点了点头,示意他挪开手。

  一会儿,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,步履沉稳有度,听上去约莫有五人。

  “大姐。”

  “看准了吗?是二公子?”

  “肯定是二公子,属下看得很清楚。”

  “继续找,别引起注意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脚步声渐渐远了。

  墨离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声音,当日在清泉宫行刺宣政的杀手,她们要找的二公子,只怕不是别人,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祁归言。

  “待会儿再解释,先想办法离开。”

  墨离有些恼,有些怒。一直以来,祁归言就像一个可以信任、值得托付的朋友,在北疆的时候如此,在京都亦如此。虽然对他的背景几乎一无所知,他也从不提起,她一直都是信任他的,即便十年不曾谋面,她依旧是信任他的。

  但此时此刻,墨离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践踏了,被欺骗了。她很失望,很难过。她望着祁归言,这个人,曾经很多次救她于危难,除了身世,他们几乎无话不谈。他离开萧家军的时候,墨离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,当时宣政还笑话她魂都被个小军医给勾走了。

  此刻,他站得这么近,她却只觉得陌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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