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0章 远送于南

　　夏家这边，虽不需要搬迁产业，但为了能尽快逃离南京，没少费脑筋。夏老爷利用自己的声望，拜托了好多的熟识之人，这些人在平常时候看起来颇有呼风唤雨之能，总是一拍胸脯，信誓旦旦的道：“你有困难就找我，咱哥俩谁跟谁，千万别不好意思说，全都包在了我身上。”等到真正有事时，却没有一个人能起作用。

　　胡管家整天奔波在外，从各个渠道打探船票、车票讯息，但南京城中上百万人，人人都想赶紧离开，几艘船，几列车，其间竞争之大，可想而知。夏老爷点燃了一只烟，端坐在堂前，愁眉紧锁：“那王三霸不是交通运输司的吗？怎么连他都弄不来几张票，真有这么难办吗？”大姨娘则早指挥家中仆人，一早便收拾好了细软，随时准备逃难。唯独源莉，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，整天东晃一下，西瞧一眼，昂起了脑袋，一副自以为人中龙凤，区区战火能奈我何的傲慢模样。

　　胡管家匆匆步入内堂，胸前后背大汗淋漓，沾湿了布袍。大姨娘人本来还在楼上，一见他回来，踩着高跟鞋，“咚咚咚”的奔下，拉着他便问：“票买到了吗？有多少张？啥时候走的？”她刚开始时，还觉得船票一夜之间，涨价这么多，精打细算，总觉得自己亏大了，还不大愿意买，等到日军轰炸南京，人心惶惶，船票吃紧，这才不惜出大价钱，四方购买。胡管家连汗水都来不及擦，语气又无奈，又抱歉：“回老爷夫人的话，我是各个码头都跑遍了，都说没票，怎么也买不到啊！”

　　大姨娘一听之下，登时傻眼了，语带哭腔，呜咽：“买不到，买不到怎么办啊？这日本人就要打进城来了，难不成咱们一大家子人就坐在这里等死吗？我死了倒没什么，可我的源莉，她还那么年轻……老爷，您倒是想想办法啊，都急死个人了，还闷声不吭，一句话都不说。我廖桂莲命怎么这么苦，嫁了你这么个糟老头子！”她本对丈夫素来尊敬有加，事事不敢违拗，但面临生死大关，关心女儿命运，言语中便不客气起来。夏老爷何尝不在四处想法，听大姨娘抱怨，心烦意乱，懒得跟她一般见识。

　　忽听得一人长声，悠悠闲闲的道：“妈，吵什么吵呢？还要不要人睡午觉了，真是的！”大姨娘一见女儿下楼，眼眶立马就红了，没好气道：“睡睡睡，日本鬼子都要打进城来了，就你一个人才睡得香！”源莉皱眉道：“睡得香怎么啦？你睡不睡，他该来的都要来，不就是个小日本儿吗，我还怕了他不成？”说着，拿起一把水果刀，双手并举，“咻”的一声，将面前苹果劈成了两半。

　　大姨娘急得快哭了出来：“我的闺女哟，这都到这时候了，你咋还没醒神呢？那日本鬼子有多厉害，你到大街上随便抓个难民来问问就知道了。他们又要放火，又要砍人脑袋的，特别是抓到漂亮闺女，二话不说，先扒光了衣服，奸了再杀。妈不是吓你，妈死了倒没什么，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啊，妈就是倾家荡产，也要送你出城去。”说到动情处，不禁潸然泪下。源莉这才略有惧意，将信将疑的道：“有这么可怕吗？”

　　恰在此时，忽见郭家遣人来报，说为了保障安全，恭请岳父岳父移居使馆区。大姨娘一听之下，眼前一亮，忙道：“去去去，老爷啊，咱们马上就去！鬼子的飞机成天在头顶上呜呜呜的转着，要是一个炮弹落下来，哪里还有命在？”源莉登时不爽了，就想：“二妹嫁了个男人好了不起么，还使馆区呢。哼，有些人啊，生来命不好，就算挖地三尺，该炸死的还不是要被炸死。”嘴一厥，道：“要去你们自己去，我可不去！”大姨娘忙劝：“我的乖女儿哟，这可不是发脾气的时候，保命才最要紧。”源莉道：“谁发脾气啦？我爱去就去，不爱去就是不去。”

　　夏老爷将手一挥，若有所思的道：“下去吧，我们会尽快考虑。”大姨娘不待那人走远，便急道：“老爷，还考虑什么啊考虑？你女婿既然请你去，那就赶紧去啊。你要是不想去，那我跟源莉去也行。”源莉马上道：“妈，我可不去，要去你自个儿去啊，别硬拉上我！”大姨娘情急之下，脑中灵光一闪，忽然间破涕为笑：“是啊，我先前怎么就没想到？买不到船票，咱们可以跟着郭家人一起走啊。对，对，这是个好方法。哎呀呀，我们家芷缨真是嫁了户好人家！”

　　夏老爷早想过这个办法了，但心高气傲，放不下这个面子，总觉得：“他们如果亲自登门，邀请我们一起走，我当然愿意。但人家都还没说要走呢，我们自个儿就先找上门去了，这不自掉身份吗？”大姨娘见他不答应，知道他在想什么，怒道：“面子面子面子，你就知道面子！这死要命的面子比我们女儿的性命还重要吗？他是我们女婿，我们跟他们一起走，名正言顺，有哪点不好？你要有本事，那你给我变两张船票出来啊。你不走，我走，你一个人把这家给我守好了！”说着，拉起源莉，气势汹汹的便往门外冲，边跑还边抹泪道：“这日子没法过了！”源莉叫了两声：“妈，妈！”耳听得父母吵架不休，心中好烦，一把挣脱道：“算了算了，拌什么嘴，不就是出个城吗？几张票而已，还难死个人了不成？等着，看我给你弄一沓回来。”

　　大姨娘眼睁睁的看着源莉跑出门去，一怔之下，忙叫：“我的闺女哟，出去不得，外面尽是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源莉已经冲出了家门。大姨娘拔步追出，还没到门口，便看见一群乞丐模样的人物蜂拥进来，人人面黄肌瘦，提竹竿拿破碗，跪在地上，连连磕头：“求太太赏点吃的吧。”、“太太慈悲，救救我这苦命的孩子”、“啊哟，二宝他爹，你怎么啦？快醒醒。”……大姨娘被挡住了去路，好不耐烦，右足连连顿地：“云妈，还愣在那儿做什么？把中午吃剩的馒头都扔出来，打发掉这群瘟神啊。”

　　夏老爷知道东西一旦散发，从今往后，堆在门口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，不愿惹祸上身，及时喝止：“回来！”使了个眼色，胡管家带着几个看家小厮，挥舞着扫帚，强行将那群难民赶了出去。大姨娘急道：“你轰他们就是了啊，快开门放我出去，我的源莉还在外边儿呢。”夏老爷沉声道：“谁都不许开门。她出去一会儿，就让她出去。这么大个活人，难道还被吃了不成？”大姨娘担心女儿安危，急得泪水都要流下来了。

　　兰嫂在一旁服侍茶水，好心劝道：“太太，您别忧心，大小姐说她有法子，说不定还真能拿到船票呢。再说了，外边兴许也没咱们想象得乱，二小姐至今不都还在外面吗？”大姨娘满腔的怒气正找不到地方撒，一听她话，鼓起眼睛，雄赳赳的道：“那野孩子能跟我女儿比吗？外面安全，那你怎么不出去？去啊，去啊，来人啊，把兰嫂给我轰出去，再也别回来了！”兰嫂骇得不清，忙跪在地上，连连磕头：“太太饶命，太太饶命……”心中委委屈屈，不免替芷缨打抱不平：“可怜的二小姐，到处兵荒马乱的，爹妈都没一个人心疼，光是这些话，听了就教人心寒。”

　　源莉奔出家门，到得大街上，只见到处散落着瓦砾，被炸毁的民房不计其数。她成日呆在家中，虽时时听闻炮弹在城中炸响，但没有亲眼见证，心中毕竟不怕。此刻眼见街道上难民堆积，黑压压的一片，人人用饥饿贪婪的眼光朝她上下打量，那神情仿佛在相互间暗示：“这人穿得光鲜，身上有钱，大家伙儿动手抢啊！”饶是她素来嚣张惯了，后背上也不禁一阵寒意。她小心翼翼的穿过难民堆，时时警惕，眼瞧着再走两步，出了这条巷子，外面情况就好得多了，忽然间，小指头上猛地一痛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饿得头昏眼花，眼见她手掌白细，像极了白面馒头，当即扑上前来，抱住她手，狠狠咬落。

　　源莉还正全神戒备着，生怕被抢，一痛之下，骇了一大跳，忙不迭的甩手挣脱。抬手看时，只见雪白的手背上牙印宛然，皮儿都破了。那咬她的小孩不过四五岁大，咬了一下，也不是奇疼入骨。源莉一见有血浸出，又恨又怒，当即飞起一脚，狠狠的往那小孩肚子上踹去。那小孩“呼”的一下飞起，头下脚上，重重撞上了墙壁，当场便撞得头破血流。

　　众难民惊呼声中，一个头发散乱的中年妇女疾步冲出，扑上前去，抱起那小孩嚎嚎痛哭。源莉眉头一皱，余怒未消，扬掌便又往那中年妇女脸上捆去，骂道：“活该你不看好自家孩子。哭什么哭？死了没有啊，死了来找我啊，赏你丧葬费就是了。”

　　那中年妇女怀抱着重伤的小孩，痛哭流涕，忽然间跪在地上，连连磕头：“求太太开恩，救救我苦命的孩儿吧。”源莉头一昂，好不耐烦的道：“走开，走开。我哪儿来功夫来跟闲耗！”被那中年妇女死缠不休，心中愈怒，抬脚又往她身上踹落。

　　便在此时，忽听得背后一声感叹：“嘿哟，好狠心的娘们！”源莉怒气冲冲的转头，只见一辆汽车从巷口缓缓驶过，车窗中探出一颗尖溜的脑袋，正是王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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