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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4章 之子于归


  到得码头边上,只见一片狼藉,滚滚长江面望不见一艘帆船,幸存下来的工人和旅客灰头土脸,连货品行李也不来不及拿了,纷纷抱头往城里狂蹿逃命。芷缨跳下车来,见码头被炸,眼前一花,差点晕厥过去。何见溪见此情况也大吃了一惊,抬腕一看表,道:“不好!咱们家少爷的船,刚好是这个点回来,不会正巧和日本飞机撞上了吧?糟糕,糟糕……”他心中正叫苦不迭,忽见一个纤弱的身影往长江江岸边急速奔去,正是芷缨。

  何见溪一愣之下,忙拔腿追上,大叫:“少奶奶,不可过去,那边危险!”炮弹将码头炸得焦黑一片,火舌舔上了堆在岸边的包装箱,刺拉拉的燃烧。芷缨从废墟中穿行而过,尚未散去的烟味呛得她不住咳嗽,何见溪忙递来手绢,叫她捂住口鼻。芷缨见岸边一个工人被炸断了双腿,一时间还未死去,火烧上了他的衣衫,他没了下半身,移动不得,翻着白眼,挥舞着手臂,努力想要扑灭上身的火焰,嗬嗬而呼:“救……救命!”芷缨吓得呆了,慌慌忙忙拾起地上的铁桶,想要打水救人,可是铁桶经过火烧,高温未退,一抓之下,她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松手不迭,嫩白的手掌上还是被烫出了好几个血泡。

  何见溪眼疾手快,忙脱下外衣,兜了一衣衫的江水,往那人身上盖去。只是水才刚一淋他身上,旁边一根正燃着火的柱子倒塌下来,正正压在那人身上。何见溪和芷缨眼睁睁的看着他活活被烧死,无计可施。鼻中闻到一阵烧焦的味道,芷缨喉中一股酸水冒上,吐了出来。何见溪忙帮她顺气,道:“没事,没事,你这个阶段,是正常现象。那边火还没灭,别过去了吧。”芷缨挣扎着站起身来,深吸了两口气,继续往江岸边追去。

  短短不过百米的路程,却处处燃烧着熊熊烈火,被炸断的四肢、头颅散落了一地。芷缨努力不去看那些可怖的肢体,头脑中晕眩一片,紧紧咬住下唇。只听得何见溪在身后大叫:“少奶奶,止步啊,不可再过去!”芷缨一怔之下,小腿肚上一阵凉意,低头一望,双脚已经浸入了江水之中。

  这一眼望下去,只见一枚中国结沉在绣花鞋边。江水清浅,海苔油绿,那结就躺在脚边,猩红的颜色,如鲜血般刺眼。芷缨伸手捞起,那是用红线编成的两条鲤鱼,左边那条鲤鱼粗壮呆板,有很多地方都松线了,而右边那条则小巧灵活,栩栩如生。她一看这结,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……

  还记得那天,日光清亮,他和她从鸡鸣寺里求完佛出来,庙里的尼姑给了二人一条开过光的红线,祝祷姻缘。就在那古树参天,清幽宁静的佛堂前,他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,看着小沙弥挑水归来,二人各执一端,在沉静的夕阳中,编成了此结。他做起这些精细活儿来,笨手笨脚,小鱼也编得呆头呆脑。她将两条鱼悉心的缠在了一起,送给他做结婚礼物。他笑:“两条鱼寓意‘年年有余’,你该编个桃心送给我才是。”她一本正经:“庄子曰:‘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。’”他知道未婚妻腹内文学多,争她不过,摇头一笑,将结纳入了怀中……此时此刻,那枚湿淋淋的结就躺在手心里,伴着冰冷的江水,她如珠的泪水,两条鱼儿紧紧的贴合在一起。何见溪从后赶上,往江中一眺,惊道:“啊哟,那不是咱们家的商船吗?”

  芷缨闻言一震,抬眼望去,江面上飘满了木屑油桶,散落着旅客的行李衣物。数十米远处,露出商船的一角,船身大部分已经没入了水中,那高高的凸起的船头上,用油漆清楚的标明了“郭氏商号”。何见溪痛心长叹:“少爷的船果然被炸了,天杀的小日本儿!”芷缨闻言眼前一黑,一跤坐倒在地,心中还不相信:“彬哥的船被炸了……不会的,不会的,他水性那么好,就算被炸了也……”忽听得何见溪惶急叫喊:“少……少爷?少奶奶,你快看啊,那是不是咱们家少爷?”芷缨心中咯噔一下,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,只见破船之畔,江水之中,一具尸体在江水中载沉载浮,瞧那装束,正是绍彬。

  这一眼过去,芷缨眼前一黑,挣扎着爬起身来,想也没想,抽身便往水中跳。脑海中空白一片,已经毫无理智,只执念:“要真是彬哥,我就这么抱着他,一起死在这江中。”何见溪见势不对,忙叫喊:“少奶奶,不可冲动,回来,快回来啊!”伸手想要去拉,但芷缨已经投身水中。当此时刻,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拼命挣扎着往前,明明只有十几米的距离,却似乎一辈子也够不到。水位越来越高,漫过了胸口,冲进了鼻端,脚底渐渐踩空,她努力伸手,再近一点,再近一点,可是他真的好远好远,连他的衣角也触不到半片。在何见溪的惊呼声中,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住,强行拖拽着她往回。芷缨柔肠寸断,凄然痛哭:“你放开我,放开我啊!我要去找彬哥,你放开我,他就在那里,你放开我……”忽听得耳畔熟悉一句:“我在这里!”

  芷缨一怔回头,一个大浪劈来,江水从二人头顶漫过。冰冷的江水中,二人紧紧的抱在一起,一如那两条相濡以沫的红鲤鱼。悬着的心顿时落地,在这一刻,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,只要有他在畔,现在就算让她死去,她也什么都不害怕了。绍彬抱着湿淋淋的她从江水中抽离,拖泥带水的回到了岸边。

  短短几分钟内,历经的大悲大喜,超过了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。那些固执的、辛酸的、气恼的、放不下的、忘不掉的……所有的不愉快,在这一刻,跟爱人的生命比起来,都显得无足轻重。二人紧紧的相拥,这种久违的感觉,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之久,心中的那份眷恋,如洪水决堤,再也收势不住。此刻就是日军的飞机从头顶上空飞过,炮弹正正落在身边,二人也都不会放开重新拾回的彼此了。

  便在此时,郭老爷也带着家人急急忙忙赶来码头。郭夫人刚一下车,见到码头被炸,尸体堆积,还没开始找,眼眶就已经红了,哭哭啼啼:“还不都是你,没事叫咱儿子去什么无锡?王管事去不得吗,李管事去不得吗?屁那么大点儿事情,非要咱儿子亲自去。现在好了,鬼子来炸南京了。郭文正,我告诉你,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!”被提及的王管事和李管事听她口气,心道:“你儿子娇贵,我们两个老东西就该被炸死哦?”相互间对视了一眼,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
  郭老爷见码头情况这么糟糕,心中也怦怦乱跳,视察无锡分工厂情况,的确不需要绍彬亲自出马,况且他学的也不是商科,去了也是一知半解,帮不上什么大忙。只是他大病初愈,又遭遇失恋危机,郭老爷也是一片好心,为儿子考虑,暂且让他避开一段时间,调整心情,权当作旅游。绍彬父命难违,只得离去。而芷缨自那晚秋瑟湖边,见了他最后一面,整整半月时间,被逼着跟子成约会,满腹委屈,从窗外望出去,却再也见不到他熟悉的背影,信心被一点一点的被消磨掉,柔肠百转,想东想西,也不知以泪洗面过多少次。郭老爷蹙紧了眉头,正要分配人马,分头找寻,忽听得两个探路的家丁欢声道:“老爷,太太,在那边儿啊,少爷和少奶奶都在那儿呢!”

  众人闻言一喜,一大群人忙不迭的往江岸边赶去。废墟之畔,滔滔江水之侧,只见一对青年恋人搂抱在一起,彼此眼中都蓄有一泓热泪。绍彬声音都哑了,责备道:“你会游泳吗?傻。”芷缨道:“你才傻,你明明都走了,这里这么危险,干吗又跑回来呀?”绍彬道:“我们的‘年年有余’丢了,我当然要回来找。”芷缨先前赠送给他时,也只见他随手一收,并不重视的样子,心中还想:“也是,这都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,我怎么能期望他珍而重之,每天都带在身上呢?”听他这么说,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,哭道:“它可以丢,你不可以。”绍彬热切的亲吻她道:“我再也不丢你了,好吗?”郭夫人见儿子安然无恙,惊喜交集,扑身上前,便要拉住他好好的打量一番。

  郭老爷一把将她拽住,道:“唉,两个年轻人在说事儿,你过去干吗?”微微一笑,捋捋胡须道:“和好了就好,年轻人就该这样,呵呵。”随行的数十人见二人缠绵在江边,人人脸带笑意,有的故意醒了醒嗓子;有的红了脸,和旁边人窃窃私语。何见溪微微一叹,别转了头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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