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之子于归

　　霎时间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了过来，芷缨心中怦怦直跳，心乱如麻：“这可如何是好？这可如何是好？致洵哥冷不防受惊，没忍住呼了出来，大家都听见了，怎么办，怎么办呀？”沈氏夫妇离箱子最近，夫妻俩眼睛同时睁得浑圆，目光中露出惊诧之色。王艋也听到了异声，但他站在几尺之外，不能确定，眼色警觉，一步踏到了箱子边。

　　只短短半秒钟停顿，绍彬忽然抬起右手，扭动着手关节，脸上表情极为夸张：“啊次，好痛！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啊？别以为我宠着你，就不敢打还你了。”说着，左手急探，动作极快的在芷缨脸颊上捏了一把，脸色得意，显得心满意足。芷缨当此突发情况本不知该如何处理，但心中异常清明，经绍彬一带，立马反应过来，脸颊涨得通红，跟着便即娇声道：“彬哥，你还疼吗？对不起，人家也只是想跟你闹着玩嘛，哪知道……哪知道……”她本来就甚为腼腆，谎话说得这样连贯，已经很不容易了，再加上绍彬戏谑性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，大庭广众之下，心中害羞，更具娇艳之色，众人看起来，也都颇为真实。

　　芷缨捧起他手，眼含娇羞：“彬哥，要我给你吹吹吗？”绍彬道：“当然！快吹，快吹。”察觉到自己说话时带了章炳银的三分流气，不禁暗自好笑。沈氏夫妇见两个年轻人在那里打打闹闹，也都不以为异，笑着摇了摇头。王艋悻悻的道：“原来是郭大少爷您哪。”眼光直直的望着那口木箱，就觉得里面有古怪，但又不敢开箱检查，因此得罪了郭家上下。

　　绍彬道：“那不然呢？我说你们，还愣着干吗？赶紧搬啊，碍着我俩了。”那两名工人忙答应：“是。”脚步如飞，抬着那口箱子上了货船。绍彬和芷缨兀自在一旁亲亲热热，旁若无人，什么“看我待会儿回去怎么收拾你”、“人家已经向你道歉了嘛”的，肉麻言语说个不停。所谓非礼勿听，王艋总不能就站在一边这么听着，若有所思，但又无能为力，也只能掉头走一边去了。绍彬暗自松了一口气，低声：“蒙混过关，真险。”芷缨脸色仍然绯红，羞涩道：“要不是因为这个，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今天这样的话来。”绍彬忽然抱住她，一笑置之：“你娇媚的时候，其实也挺可爱。”眼见箱子已经妥善安放上船，二人相视一笑，心下瞬间都轻松了好多。

　　二人监督着所有的货物都上了货船，又目送着沈氏夫妇上船离去，这才相携离开了码头。王艋带着一群小厮，在背后如风摆荷叶，大幅度鞠躬，不住狂赞：“瞧人家郭大少爷多认真哪，货都是自个儿亲自来送的，一丝不苟哇，这才是真正干大事儿的人哪！郭少爷，您慢走，您常来啊……”

　　绍彬带着芷缨走出二十几步，一回眸间，见江面上水花荡漾，汽笛声悠长，那艘载着致洵的轮船已经驶离了码头，心中一宽，这才真正的放下心来。芷缨叹道：“但愿致洵哥到了上海那边，一切都顺利。”绍彬道：“放心，上海方面我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人手，去往东北的车票、通行证，在走之前也已经交到了他手中。”芷缨见他安排如此细致，相比之下，自己便只会向上天祈求，太不切实际，不禁感动，说道：“彬哥，你什么事情都想得这般周到。我本来就不聪明了，真怕有你惯着我，今后我只会越来越笨。”绍彬道：“那我就惯你一辈子，我聪明一辈子，看你笨一辈子。”芷缨被他逗乐，抿嘴轻轻一笑。这些天来，她一直沉浸在宛筠逝世的悲痛之中，直到此刻，方才展现出一抹真心的笑颜。

　　绍彬和她边走边道：“不知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，在箱子坠落，致洵兄发出那一声喊时，有一个长挑女子猛地转过头来，那神情，显得极为关心。”芷缨一愕，道：“谁呀？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，又都站在一起，我真没有注意到。”绍彬道：“你再仔细想想，就在沈伯母身后，你和她说话时，那女的还抬起头来，看过你两眼。”芷缨仔细回想一阵，沉吟道：“好像有点印象了。我记得，那女子脸上好像有些许痘痕，然后……又有些黑，不甚美观。”绍彬道：“就是她。我当时就觉得奇怪，她听到这声叫喊，为什么会表现出这样的神情？”

　　芷缨道：“箱子中突然传出异声，她隔得近了，听见了，自然有些稀奇。”绍彬道：“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，可当她跟着沈伯母上船时，经过我们身前时，我注意到她耳后的皮肤又白又光滑，跟她脸上大不一样……”芷缨吃了一惊，眼睛睁得浑圆：“你是说，她脸上的痘痕都是画上去的？”绍彬道：“你不觉得此事很蹊跷吗？你跟宛筠交好，以前在沈家见过这么一个丫鬟么？况且她长相既然不端庄，登不了大雅之堂，又为什么能跟在沈伯母身后，帮夫人提包？管家都还没上船，她一个不常露面的小丫鬟，又怎么能跟在主人后面，第一个上船？”

　　芷缨越听越惊，绍彬的每一个疑问，都入情入理，那个小丫鬟的行为，现下想来，的确有许多不符合逻辑之处，经他提醒，又忙补充道：“是了，刚才沈伯母与我道别时，我也觉得很奇怪。照理说宛筠刚走，伯母该很难过才是，可是恰恰相反，我反而觉得伯母神态轻松，甚至，有些小小的开心。”绍彬忽然伸出手掌，在芷缨头顶凌空一比，点头道：“宛筠比你高大概这么多……”芷缨吃了一惊，道：“你的意思是，刚才那女子便是宛筠？”

　　绍彬道：“不能百分之百确定，但至少，她的身高跟宛筠相差无几。一个人脸上五官可以化妆遮掩，但脸型却不容易改变，况且，她听到声音后表情那么激动，后来我假装呼痛，只因为大家都不熟悉致洵兄的声音，这才勉强蒙混过关。可是宛筠和致洵兄相好两年多，别说是声音，就连人群中一个背影都不会认错，种种迹象加在一起，我才有了如此推测。”芷缨只听得又惊又喜，忍不住落下泪来：“是宛筠，一定是她没错。真好，她……她还没死，她果然还活着。致洵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面了，可没想到，宛筠就近在咫尺之间，他们……他们只隔了一层箱子的木板而已。”欣喜之余，回头望见一艘邮轮、一艘货船并排消失在长江白茫茫的水汽之中，心中蓦然一凉，又忙道：“可是，他们一个往南，一个往北，从今往后，不是隔得更远了么？”

　　绍彬叹道：“也许这就是缘分，死别可免，却不得不面临生离。”芷缨听到这里，眼泪又流了下来，拉住他手，就想说：“我不要跟你生离，更不要跟你死别，我们就要好好的在一起。”这些天来，她亲眼见证了周沈二人遭遇的变故，心中患得患失，依恋之情更甚，却不敢就此说出口，生怕有一天应验了，这些话不得不说。绍彬心中也感慨万千，将她拥入怀中，不发一言。忽听得喇叭声响，一众汽车从身后驶过，直奔码头边上。只听得王艋高举双手，大声招呼：“哎呦喂，大少爷您怎么来啦？快请，快请……”绍彬和芷缨对视一眼，心下都想：“郑仲南来了？好在致洵和宛筠都已经平安离开。”二人都不欲与他正面相遇，为避免冲突，当即携手离开。

　　郑仲南远远瞥见郭夏二人牵手江边，心中不爽，从鼻孔中冷哼了一声，跳下车来，便道：“郭绍彬，他来码头干吗了？”王艋弓着腰，俯首帖耳，笑嘻嘻的道：“回大少爷的话，人家郭大少爷啊，是亲自送货来啦。那神情不说了，哎呦喂，可认真着呢。”郑仲南冷笑：“看来那小子没少给你好处啊，说吧，赏了你几个银子，好话都为人家准备了一箩筐。”王艋一怔，心道：“大爷平时不是最怕得罪人么？常吩咐我们见到了郭家老爷，沈家老爷什么的，千万要客气一点儿啊，今儿是怎么啦？”心下虽不明白，改口却快，巴掌掠过，一扇自己耳光，赔笑道：“是是，那兔崽子，嘿，明知道我郑家的人把手在这儿呢，还敢来这儿耍威风了。哪，大少爷您瞧瞧，他多不要脸，还打伤了咱们家一个人儿呢。”说着，将那个刚才被绍彬教训的小厮拖到了面前。郑仲南斜眼睥睨，说道：“他来送什么货？共几箱，送往哪里，都查过了吗？”

　　王艋一愕，心中暗叫：“糟糕，糟糕！这些大人物，我一个都得罪不起，还查什么查啊。”憋了一口气，面不改色心不跳，大声道：“查啦，都查啦。大爷您吩咐下来的事，我哪儿敢有半点马虎啊？硬是一箱箱的给剜了铁皮，从头到尾，连底儿都给翻出来啦，里面当真没啥见不得人的东西。”那被绍彬教训过的小厮生怕王艋过后还要另行责罚自己，抓住机会，抢着附和：“是啊，是啊，兄弟几个都瞧仔细啦，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。”郑仲南心知王艋所言不尽不实，但货船早走，已无对证，板起脸孔道：“查了就好。就怕你一个鞠躬，躬到了脚背，连人家正眼都不敢瞧。”王艋吓得冷汗直冒，忙道：“不敢，不敢，哦不，敢，敢……”

　　郑仲南抬腕看了看表道：“十点，沈家也该来了。”王艋一怔，说道：“大少爷，您是说沈家那帮兔崽子么？哎哟，他们刚才就已经来过了，都上船走啦。”他刚才听郑仲南称呼绍彬为“小子”，为了博得他欢心，故意将绍彬说成是“兔崽子”。此刻提及沈家，料想两家都差不多，脱口便即说出。哪知道郑仲南一听之下，登时铁青了脸，道：“骂谁呢？哼，我是兔崽子，你又是什么了？”王艋一愕，心中大不明白：“我明明骂的是沈家的人，没骂你啊。”脸上笑容僵了一僵，暗自思忖着，多半是我刚才发音不准，将沈说成了郑，大少爷没准听错了话，这才生起了气，可多冤枉人哪。着意醒了醒嗓子，调高了嗓门，又道：“没哪。大少爷，我骂的是姓沈的那帮兔崽子啊，哎呦，那窝子可大了，有老有小，公的母的，全都有呢……”郑仲南喝道：“闭嘴！”

　　码头上等待检查过关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，好几个站得近的人，见王艋戆头戆闹，一派胡言，胆子大的便都笑了起来：“哈哈哈，人家姓沈的是兔崽子，你姓郑的娶了人家闺女，那你是什么？”“门当户对，真是门当户对啊。”……笑声越来越响，到后来一传十，十传百，整个队伍都笑了起来。郑仲南面上无光，哼了一声，暗骂：“蠢货！”心想沈家已走，再耽在这里也没意义了，不愿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毫无修养，一句话不语，沉着脸，转身上了汽车。王艋领着一大群小厮，吃饱了汽车尾气，脸上笑容洋溢，兀自连连鞠躬：“大少爷，您慢走啊，慢走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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