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章 之子于归

　　众人大吃了一惊，七手八脚的将她扶起。芷缨不住的呼唤，过了好一会儿，宛筠方才悠悠转醒。恰在此时，又听得“嘟嘟嘟”几声汽车喇叭响，两辆黑色轿车从街口整齐驶来，规规矩矩的停放在沈家大门口。宛筠见状一惊，狼狈想逃：“爸和妈回来了，我们快走！”匆匆忙忙转身，迫切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，但当此时刻，轿车早已停稳在畔，却又如何来得及？

　　一车当先停稳，车门开处，沈老爷一身长袍，迈步而下。沈夏两家为世交，芷缨也可说是被沈家人看着长大，她见到长辈之面，理应鞠躬问好，但一看到沈老爷紧蹙的眉头，严肃的神情，一句“沈伯伯您老人家安好”卡在喉头，一时竟被吓住，怎么也发声不出。

　　沈老爷见宛筠背转了身去，拔腿想逃，厉声喝道：“筠儿，给我回来！”宛筠一怔顿住脚步，心知这次不仅是一己名誉被毁，更关乎整个家族的颜面，比之悔婚一事，其中利害关系又不知大了多少倍。此刻听闻父亲语气严厉，饶是她素来受宠，在父母面前撒娇惯了，也不敢再犟，战战兢兢的回转身来，埋低了脑袋，眼光始终不敢与父亲相接，颤声道：“爸爸。”

　　沈老爷“哼”了一声，伸长了手臂，一把将她拉近。宛筠站立不稳，跌跌撞撞的往前直冲。

　　沈老爷道：“爸？亏你还知道我是你爸，我沈家哪儿来的好福气，养出了你这不肖子孙！”说到恚怒处，高扬手臂，竟然甩手便是一巴掌，清脆响亮的捆在宛筠脸上。众人见状，无不大吃一惊，沈氏爱女，举城皆知，平时连重话也舍不得加一句，哪料到竟会在大街上公然责打。

　　宛筠一天不吃不喝，生理和心理都承受巨大压力，这一掌下去，心中又兼悲痛，想到：“这是爸爸第一次打我。”一下子翻倒在地，嘴角咬出了鲜血。绍彬等人都惊得呆了，眼睁睁的看着宛筠被打，关乎沈家家事，谁也不便多置一喙。

　　便在此时，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妇女斜刺里冲出，抢上抱住宛筠，心疼之至：“自家女儿，你不爱惜，我还爱惜呢！”宛筠乍见母亲，又是伤痛，又是委屈，泪水便落了下来。沈夫人爱怜备至的为她捋好散落的秀发，轻轻的抚摸她面颊，眼中盈满泪光：“我的乖女儿啊，去到哪里了？怎么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？我们急得啊，觉也睡不着，饭也吃不下，连夜出去找寻你，只差点没把南京城给翻转过来。女儿啊，你是妈的命根子，答应妈，下次要去哪儿，一定要先跟妈说一声。妈担心得紧，生怕你受了半点委屈……”

　　宛筠听得母亲柔言款款，哭得更响了。芷缨看在眼里，心中一暖：“父母之爱子，可见如此。我妈妈若是还在，她也一定会这般爱我吧。”念及此处，眼眶也红了。绍彬知晓她心事，伸手握住了她手。

　　沈夫人道：“快起来吧，地上凉，别老跪着。”招呼众人又道：“都还愣在这儿干什么？还不赶紧帮忙把大小姐扶起来。”

　　围站在一旁的仆人听令，忙拥上前来。芷缨情不自禁，也走近两步。刚想要伸手相扶，忽听得沈老爷怒喝一声：“谁都不准扶她！”众仆人一愣之下，又都顿住了脚步。芷缨双手已经揽住了宛筠的胳膊，耳听得沈老爷厉声呵斥，也只得慢慢松手。沈夫人红了眼眶，也自怒了：“你这是做什么？自家女儿，有什么不能好好说？你要让她在这儿跪一辈子吗？你想让整个南京城都来看我们沈家的笑话吗？”

　　沈老爷长叹一声：“我沈自清养女不教，丢人现眼，叫我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。你还管她做甚？若不是你从小护着她，将她宠坏，让她不知天高地厚，她能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吗？你站开，她要跪，就让她跪，有脸做出这种事情来，就理应自己承担后果！”

　　沈夫人道：“咱们筠儿也是受害者，难道这些照片是她发的吗？谁想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吗？你不去追究造谣之人，却只知道在这里责罚自家女儿。”沈老爷怒道：“还有脸说这些照片！大家闺秀，她不跟人勾三搭四，照片从何拍来？”

　　沈夫人叫道：“我不管，我不管。她是我女儿，我不宠她，却宠谁去？好，你今日来怪我了，你看不惯我母女俩，那干吗不娶二姨太，三姨太，给你生一堆儿子，又何必来管我苦命的娘俩？”说着，竟呜呜的流下泪来。

　　沈老爷本意是在好好的教训宛筠一顿，好叫她吃一堑长一智，哪知妻子却处处袒护，不由得急道：“庭芳，你……哎！”绍彬等人尴尬的站立于旁，明知沈家在处理家事，不便过多参与，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退出去。宛筠见母亲哭得伤心，哑着嗓子又道：“妈，您别哭了，妈！”安慰不成，便即双手着地，从湿漉漉的地上爬了过去，牵住父亲衣角，哀声求道：“爸，千错万错，都是女儿一个人的错。女儿犟，女儿不听话，女儿活该如此。但求您别再怪妈了，爸，我求您了……”

　　她一句一泪，语出哀切，在场诸人听在耳中，都不禁动容。沈老爷一瞥眼间，见宛筠容色憔悴，脸颊凹陷，风尘仆仆的样子，哪里还有半点往日娇俏可喜的模样？鼻子一酸，心也软了。嘉晴躲在芷缨身后，牵着她衣袖，探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来，低声道：“宛姐姐好惨哪，我害怕。”

　　沈家的仆役早堵在街口，将看热闹的人群挡在外面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，只听得“咔嚓”声连响，却是数家报社记者，得知讯息，第一时间赶到现场。沈老爷本想硬起心肠，一扯袍子，摔开宛筠的手，转身而去，至此留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。一句“你当然是活该，自作自受，自己留下的烂摊子，自己去解决！”话到了嘴边，低头间见女儿满眼求肯，泪盈于眶，终是狠不下心来，长叹一声道：“筠儿啊，爸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！等你哪天为人父母，便知爸的良苦用心了。”

　　宛筠半伏于地，抱住父亲双脚，失声痛哭：“爸，我错了……”绍彬和芷缨对视一眼，无论如何，宛筠总算是过了父母一关，都不禁松了一口大气。家丑毕竟不可外扬，眼见好事者越来越多，沈老爷朝身畔仆人吩咐一阵，驱散围观人群，强行拦下拍照的记者。沈夫人揩干眼角泪水，柔言劝道：“乖女儿，咱回去了啊，这十几天，你什么都不要管，就好好的呆在家里面。外面的事情，有爸妈帮你处理，你安安心心的准备去英国就是……”绍彬等人闻言同时一惊，面面相觑：“去英国？”

　　宛筠本已站起，听闻这句话后，又即松开母亲的手，慌道：“不，不！我还不能回去。”沈夫人一惊：“那你还要上哪儿去？”宛筠颤声道：“致洵哥哥被抓走了，我要去找他。”

　　宛筠闯下如此大祸，沈老爷都已原谅，此刻听闻她仍死性不改，口口声声还说要去找周致洵，胸中怒火腾腾而起，大怒道：“你找谁去？还嫌不够丢人吗？”心中又愤怒，又失望，从袖口中抽出那份绯闻报纸，“啪”的一声，往宛筠脸上捆去。宛筠屈膝跪倒在地，对着父母连磕了三个响头，泪眼朦胧：“爸，妈，女儿不孝。但女儿一定要去找他，他在这城里无亲无故，他如果出了什么事情，那我也……我也……”沈老爷怒道：“你也怎样？”宛筠含泪道：“女儿既已和他约定终生，他如果死了，我自然也不活。”

　　沈夫人急道：“筠儿，胡说什么？”沈老爷只气得嘴唇泛紫，仰天长啸：“好一个约定终生！好好好，我沈自清一手□□出来的好女儿。来人，把她给我绑回去，没我允许，谁都不准放她出来。”宛筠大惊：“爸，求您放我出去，我一定要去找他。爸，爸……”使尽力气，拼命挣扎，忽尔眼前一黑，仰天便即晕厥过去。

　　芷缨眼见变故突起，心中惶急异常，连声叫：“宛筠，宛筠！”忙紧跟其后。众人七手八脚，有的高呼叫医生，有的抢先扶住宛筠。嘉晴年纪幼小，就站在宛筠身边不远，众人一拥而来，她一个没站稳，险些被人推倒在地，身子一歪，“嘭”的一声，撞到了绍彬身上。绍彬本拟跟芷缨一起，忽受嘉晴冲击，一沓报纸“啪”的一声轻响，从内袋里抖出。

　　郁良弯腰拾起，念叨着：“这种绯闻报纸你还揣身上干吗？还没丢呢……”低头一看，却不由得“啊”的一声低呼，脸上变色，忙不迭的将报纸往口袋里塞，四下观望，警觉道：“彬哥，你这也太大意了吧。这……这《博识报》咋能往身上揣呢？要跟刚才一样，一个不小心掉出来，给好事儿的人瞧见了，那得多冒险啊。”

　　绍彬也出了一身冷汗，说道：“刚才从秋瑟湖边过来，我顺手就放包里了，的确太过大意……”忽然间心念一动，当下众人都在顾及宛筠，却忘记了致洵至今仍下落不明。经过刚才一个小插曲，忽的联想道：“难不成致洵兄失踪之事跟《博识报》有甚关联？”触及心中最担忧害怕的事，不由得眉头紧皱。

　　芷缨堪堪跟到门边，一回眸间，见绍彬等人都还站在梧桐树下，心中一奇，又忙折返回来，说道：“彬哥，宛筠她晕倒了，怎么办呀？”绍彬心道：“宛筠一时晕厥，有专人照顾。致洵兄若当真身入龙潭虎穴，迟一刻，便多一份危险。”说道：“嘉晴跟你一起去。我和郁良兄先去办点事情。”嘉晴摇头：“不，我要跟郁良哥哥在一起。”芷缨道：“嘉晴听话吧。”心中着实关切宛筠，点了点头，带着嘉晴，匆匆和绍彬等人分别。

　　嘉晴着实不大愿意，芷缨急急忙忙引路在前，她却一步三回头，恋恋不舍的回望郁良背影，撅起了小嘴，心里很是不高兴：“我就想跟郁良哥哥在一起。他们准是去玩好玩儿的了，以前彬哥哥还跟我玩，可现下他有了芷缨姐姐，都不常带我出去玩了。郁良哥哥又不大理睬我，我跟他讲笑话，他都不笑的。”小小一颗心眼里，忽然间察觉到郁良近来郁郁寡欢，似乎跟以前嘻嘻哈哈的样子很不一样，又仰起了头问：“芷缨姐姐，你说郁良哥哥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？他还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了呢。”芷缨满心关切宛筠，脚步不停，浑然没有细听她说话。嘉晴见她不答，也就自顾自的嘀咕着：“郁良哥哥还总是在暗处自言自语，叫着俞姐姐的名字呢，还以为我听不到。我就想不出俞姐姐有什么好了，那么凶，我总是怕她。”

　　二人还未走近房间，已听得宛筠嘶叫：“放我出去，我要出去！爸，我求您，我就只出去一天，他还等着我呢，爸……”嘉晴眼睛一亮：“宛姐姐醒过来啦。”二人忙加快脚步，赶到了宛筠房间门前。

　　但见沈氏夫妇和一群仆妇挤在过道之中。宛筠不住拍门，嘶声力竭，但精致的雕花大门上，却分明吊了一把实心大锁。沈夫人伏在门边，隔着木门，含泪安慰：“筠儿，别拍了，快去床上躺着，医生说你要多休息……”但宛筠势若疯癫，又哪里听得进？嘉晴见那铁锁之大，好好的一间洋房，却搞得像大牢一样，心中也自怯了，低声问道：“宛姐姐是犯了什么错吗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关起来呀？”

　　沈夫人转身朝沈老爷哭道：“筠儿要是关出什么病来，我跟你没完！”忽听得清亮柔和一声：“伯伯，伯母，让我进去吧。宛筠现在情绪不稳，若做出傻事来，如何得了？有我进去陪着她，她一定会好受许多。”说话之人正是芷缨。沈夫人如见救星，连声道：“是，是。快开门放她进去，乖孩子，伯母感激你的大恩大德。”芷缨忙道：“伯母您言重了。”沈老爷虽然怒字当头，但将宛筠关起来，心中也怕女儿生性倔强，别当真残害自身才好，吩咐道：“开门吧。”

　　实心铁锁被“喀拉”一声打开，芷缨进得房间，见宛筠瘫在墙角，胸口不住起伏，憔悴已极，喉咙中却还“咕咕”的发出“放我出去”的模糊声音。芷缨心中一酸，忙将她扶起，端起小米粥，喂到她嘴边，含泪道：“你先喝点粥，静一静吧。”

　　宛筠泪水直淌而下，抓住她手腕，嘶哑着嗓子道：“芷缨，芷缨！你快告诉我，我怎样才能出去？致洵哥哥他被军警捉走了，我要怎样才能出去啊？我得出去找他，我要救他啊！”芷缨也不知如何是好，只得流泪道：“致洵哥吉人自有天相，一定不会有事的。”

　　宛筠一言不发的看着她，忽然“啪”的一声打向芷缨手腕，一整碗粥“哐啷”一声落地，瓷器砸得稀烂。芷缨一惊，一时还没明白宛筠此举为何，忽见她扑身下地，捡起一块拇指大的瓷片，便往自己的手腕上割去。

　　芷缨骇了一大跳，忙上前去抢，叫道：“宛筠你疯了！”宛筠紧抓不放，眼中光亮闪烁：“我没疯！我快死了，爸妈就会抬我出去，我就能出去救致洵哥哥了。”一个人绝望之时，最易产生极端想法，宛筠历经重重打击，身心俱疲，想到一个办法，便是一个办法，手指紧紧抓住瓷片，拼命往脉搏上划去。芷缨大急，只觉得宛筠力道大乎寻常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抱住她双手，不让她自残，但听得“啊”的一声呼痛，一条长逾一尺的伤口从芷缨雪白的手臂上一线拉下，鲜血淋淋，瞬间染红了旗袍的袖子。

　　宛筠没料到拉扯之中，竟会伤及芷缨。一怔之下，眼见殷红的鲜血顺着芷缨手臂流淌而下，头脑瞬间清醒许多，忙抛开手中瓷片，迭声追问：“疼吗？你流了好多的血，疼吗？”芷缨痛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，但见宛筠终于舍弃了轻生之念，却也值了，强忍着泪道：“你若死了，还怎么去救致洵哥？他还在等着你，你怎么可以舍他先去？你出不去，可是我能出去呀，我每天都会来看你，每天都会把消息带来给你，我只求你，保重好你自己，可以吗？”宛筠“哇”的一声大哭出来，环住芷缨脖颈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。我再也不做傻事了，再也不了……”

　　伤口流血甚猛，芷缨用手绢简单包扎一下，无济于事，当即走出了房间。沈氏夫妇自是感恩戴德，忙吩咐家庭医生为她包扎。芷缨身体本来虚弱，流了这许多的血，在宛筠面前强装作无事，出来房来，却只觉头脑晕眩，脸颊隐隐有泛有凉意，包扎完伤口，又在坐着休息了好半天，心中总想着：“我要赶紧去找寻彬哥，也不知他那边有没有致洵哥的消息。”强撑着站起身来，告别了沈氏夫妇，由嘉晴搀扶着离开。

　　刚走出沈家大门，暮色苍茫中，忽见两人冒雨而来，正是绍彬与郁良。绍彬远远便已望见，暗自纳闷：“她怎么换了一身衣服？”至于近处，见芷缨身着宛筠的一袭长裙，脸颊被灯光照得雪白，手臂上还包扎着一整段纱布。黄色的药水和着血水从纱布表面透出，绍彬心中一惊，忙拉起她手，仔细查看，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
　　芷缨勉强一笑：“是我太大意了，又不小心弄伤了自己。彬哥，对不起。”绍彬眉头一紧：“别跟我说对不起。怎么伤的？”芷缨不愿过多提及，徒惹他担心，扯过话题道：“致洵哥有消息了吗？”绍彬道：“暂时还没有。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打探了。”嘉晴才不管他们在说些什么呢，欢欢喜喜的揽住郁良胳膊，自顾自的道：“郁良哥哥，你可来啦。以后不许你再扔下嘉晴不管了，那样嘉晴会很伤心很伤心的。”

　　四人相伴离开沈家，沿着街道前行。芷缨流血过多，头脑一直犯晕，脚下虚浮，越走越觉没有力气，眼中望出去模模糊糊，隐有重影，又走了几步，实在坚持不住了，小喘着气道：“彬哥，你背我好吗？”绍彬知她性情腼腆，若非万不得已，从来不会主动提此要求，当即伏下身去。

　　芷缨软软的靠在他背脊之上，全身乏力，轻轻的环住他的脖颈，只觉一阵阵暖热从他背上传来，身上便不那么冷了。绍彬边走边说：“怎么伤得这么严重？头还晕吗？”连问了几遍，都听不见她答应。偏头一看，只见她眼眸轻闭，已然沉沉睡去，她柔软的秀发擦过他的脸颊，淡雅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刺鼻的药水味。绍彬心中一暖，看她睡得如此安稳，突然间就觉世界之大，周围人声之喧嚷，但此时此刻就只属于他和她二人而已，时光平稳静好，彼此相守相依。嘉晴小声道：“哇，芷缨姐姐睡着啦。”绍彬取下围巾，压低了声音道：“郁良兄，帮个忙，折一下，盖在她身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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