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书斋 > 栀子于归 > 第11章 燕燕于飞

第11章 燕燕于飞


  她走得累了,在邻水石阶上坐下。长裙在碧澄澄的河面上飘荡,渔船捕鱼而归,有青灰色的炊烟从粉砖黛瓦的深处缓缓冒出。四周花香沉静,烟柳迷眼。正感无聊间,忽听得青石板上脚步声传来,一个男声道:“陈昊兄不愧为我们这一带的才子,今日一试,小弟输得心服口服。佩服,佩服!”那个叫陈昊的谦逊道:“哪里?术业有专攻,小弟不过是在文墨上舞弄些花样罢了。若说到文武全才,那自非周兄莫属……”

  宛筠听二人言谈迂腐,好生没趣,刚想要起身离开,猛听得“啪”的一声,一物从天而降。先前那说话之人惊道:“我的书……”喊到一半,猛然瞥见了坐在石阶上的宛筠,又惊叫:“啊哟,这里怎么有个人啊?”宛筠正没好气,被书本劈头盖脸的砸中,站起来身便道:“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,有问题吗?”

  那叫陈昊的忙抱拳行礼:“事前不知姑娘在此,多有得罪。”宛筠捡起地上的书本一瞧,气鼓鼓的道:“喂,听说你是这一带的才子?”陈昊脸上一红,谦虚道:“小子何德何能,徒有虚名,实在愧不敢当。”宛筠说惯了白话,听他说话老旧,好不耐烦,随手一翻:“好,我考考你。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……”她还没念完,陈昊已一挺胸膛,满面春风,昂然答道:“这首《秦风蒹葭》出自《诗经》,乃一篇缥缈文字,秦川咫尺,宛然有三山云气,萦绕其间……”宛筠听他连赏析都背了出来,忙打住:“行了行了。嗯……有物于此,生于山阜,处于室堂。无知无巧,善缝衣裳……”这次仍是不待她说完,陈昊便已念出了答案:“姑娘念的这一段,出自荀子的《针》赋。”

  宛筠将手中的书本翻来翻去,心道:“若是芷缨在这里,他俩倒可以比试比试。”她自己厌倦苏州这个地方,耳听得陈昊是这里的才子,便想法设法要将他比下去。将记忆的诗词歌赋,名人典故翻来覆去回想了一遍,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:“对啊!他说话老旧,比古诗词我定然比他不过,但若比时兴知识,他不一定就能胜得了我。”计议已定,面上含笑道:“我给你念一首诗,你只消说出了这首诗的作者,我就算服你了,怎样?”那少年道:“陈昊兄是我们这里公认的才子,你服不服有什么关系?”陈昊自忖腹内文学足够,不愿与女生相争,微微一笑,出掌相送:“请。”

  宛筠目光掠过水面,绿油油的水草在水底荡漾,一缕柔软的轻音自舌底而起,只听她慢慢念道:

  轻轻的我走了,

  正如我轻轻的来;

  我轻轻的招手,

  作别西天的云彩。

  ……

  但我不能放歌,

  悄悄是别离的笙萧;

  夏虫也为我沉默,

 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!

  ……

  陈昊茫然了半晌,果然不知,抱拳服输:“姑娘高才,承蒙见教。”宛筠虽然比赢了他,心中却并不快活,受诗中的情绪感染,眼前晃来晃去,全是致洵的影子,想到:“他到处找不到我,会着急吗?会想我吗?”但听得那少年欢然叫道:“陈昊兄,周大哥来了。”宛筠只道又来了一个腐儒,头也没转,根本懒得理会。

  但听得一个浑厚中正的声音接口道:“这首诗出自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。是新月诗派的代表作。”宛筠一听这声音,心中猛地一震,再一转头,一个浅灰色棉袍青年人陡地闯入眼中,但见他气质沉着,手执书卷,活脱脱便是从水乡光影里走出的教书先生。二人这一照面,同时惊得呆了。宛筠喜道:“致洵哥哥!”致洵惊道:“筠儿?你怎么在这儿?”宛筠一喜之下,旋即怒道:“亏我还一个劲儿的念叨你,你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我,去了别的地方也不告诉我。”致洵慌得手足无措:“我叫子成转交给你的信,没你收到吗?”都还有千言万语没说,猛听得陈昊扯高了嗓门叫喊:“周伯母好!”二人大吃了一惊,致洵拉起她手,转身便逃。

  江南多水路,河网密织,二人过桥穿巷,不多时便已绕进了柳花深处。宛筠靠在一堵马头墙边,呼呼的喘气,又紧张,又兴奋:“好……好险呀。”致洵轻拍她背,道:“对不起,我妈守旧得紧,我还没跟她说起过你,怕她见了你会吃惊。”宛筠道:“都说‘丑媳妇怕见公婆’,我宁愿躲着。”一语出口,想到自称他媳妇儿,不禁羞红了脸颊,又道:“致洵哥哥,原来你老家在苏州啊?”

  致洵一刮她鼻梁,道:“我告诉过你的。”宛筠偏头细想,笃定道:“不可能,你说过的每一话,我都记得清清楚楚,我记性可好啦,你赖不掉的。”抬起头来,却见致洵正默默的瞧着自己,眸中添满光亮。

  宛筠霎时满脸绯红:“你看着我干什么?”致洵道:“想我吗?”宛筠轻“嗯”了一声。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,花柳掩映下,但见她眼波盈盈,娇腮欲晕。致洵搂住她腰,头慢慢的往她靠拢。

  但听得“哗啦”一声,一盆洗菜水当头浇下。二人正值温馨脉脉之际,全然没有防备,只一瞬间,同时成了落汤鸡。院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一个包着蓝布头巾的老奶奶,端着半盆菜叶,慌里慌张的赶出来,道:“两个小娃娃,干什么不好,偏叫老太婆的洗菜水泼了一身。”见宛筠不住的打喷嚏,又牵起了她手,爱怜道:“闺女,冷不?快进来,我给你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上。”

  那老奶奶拉着宛筠便即进屋,致洵忙跟随在后。那老奶奶放下了内间门帘,见致洵守在门边,神态焦急,嘿嘿笑道:“小伙子,她是你媳妇儿?”致洵脸上一红,既不敢说是,又不愿说不是。那老奶奶心知肚明,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:“配得很,配得很哪!”

  话音刚落,宛筠已换好了衣衫出来。乡下地方,料想那老奶奶只有些粗布麻衣类,哪知一瞥之下,但见她身上一袭长及脚踝的旗袍,那旗袍还保留着清王朝时期的古典样式,领口高挺,裙摆绲边,雍容华贵。宛筠体态轻盈,裹在这身旗袍中,愈发显得纤细瘦弱。那老奶奶迎上前来,牵起宛筠的手,啧啧称赞:“好看啊,好看!”

  宛筠左右不自在,对着铜镜左顾右盼,怎么都像是古代宫廷里的贵妇娘娘,不禁心生疑虑,道:“这是什么衣服呀?”那老奶奶轻轻的抚摸,感慨道:“唉,这么多年了,还是旧了,先前颜色还要鲜亮些。”宛筠顿生不详预感,忙往致洵怀中投去,惊道:“奶奶,这该不会是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吧?”

  那老奶奶目光嗔怪:“胡说!老婆子还好端端的活着。”宛筠顿时放心:“原来这衣服是她自己的。”见那老奶奶白发苍苍,少说也有八十岁,这件衣服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古董,笑着转了个圈,提起裙摆,问道:“好看吗?”致洵看呆了眼,怔在原地,道:“好……好看!”宛筠得他称赞,含羞一笑,一转头间,忽见案桌上放着一张照片,照片上那人约莫二十岁,相貌颇为英俊,心中好奇,又问:“咦,奶奶,这是您的孙子吗?”

  那老奶奶道:“这是我老伴儿!”二人闻言同时吃了一大惊。致洵定睛一看,照片上那人果然还拖着一根大辫子。宛筠奇道:“可他比你年轻那么多呀。”心道: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牛吃嫩草?”致洵笑着一刮她鼻梁:“傻筠儿,照相的时候年轻,可人总会老。”宛筠撅起嘴巴,嗔道:“我傻,你好聪明吗?”那老奶奶目光慈和,看着二人有说有笑,忍不住轻叹一声,道:“年轻的时候好哇,老婆子年轻的时候,也跟你们一样。”

  宛筠听她十分惋惜,自从进门后,但见这院子里空荡荡的,顿时明了:“原来老爷爷早就不在人世了。”内心深表同情,又温言安慰道:“奶奶,人死不能复生,您别伤心。”哪知那老奶奶一听这话,顿时满面怒容:“谁死了?你说,谁死了?”致洵忙护住宛筠道:“老人家,对不起,您别生气。”宛筠莫名其妙,壮起胆子,道:“他没死,那他去哪儿了?”

  那老奶奶一声长叹道:“走啦,走啦。走了几十年了!”伸出长满老茧的手,颤颤巍巍的抚摸过照片:“我和老伴儿青梅竹马,两家人很早就定下了娃娃亲。那年我们婚事在即,他家里突然来了仇人,他把这身旗袍给我送来,说等他回来,咱俩就成亲,然后他就逃难去啦,一去几十年……”这些故事,这些话,那老奶奶从未对别人讲过,被这对年轻恋人所感染,数十年来的悲欢离合,蓦地里全涌上心间,不禁老泪纵横。

  致洵和宛筠面面相觑,才知这旗袍、这照片的背后,原来还隐藏着一段如此凄婉的故事。想象着这段爱情跨越了一个世纪,旧的一批人死了,新的一代人出生,其间辫子减掉了,朝代更替了,而这老奶奶却一直坚守在这里,只觉感动之外,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。

  那老奶奶伸手拭掉眼泪,又卷起袖子,对着照片擦擦,露出两枚仅有的门牙,咧嘴笑道:“老伴儿啊,饿了么?我去给你煮菜吃,你看看,我菜都已经洗好啦。”神情恍恍惚惚,端起菜叶,移步屋外,对旁边的周沈二人竟没看上一眼。

  宛筠没由来惹那老奶奶伤心一场,心下过意不去,忙追上前去,唤道:“奶奶,我帮您吧。”

  那老奶奶迷茫的抬起头来,诧异的望着宛筠,呆了两秒,这才又敲击着脑门,歉然道:“唉唉,老婆子老啦,记性不好,你瞧瞧,两个小娃娃还在!”宛筠见她一时清醒,一时糊涂,心下微感难过,接过她手中菜盆,道:“奶奶,我来炒菜,做给你和老伴儿吃,好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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