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燕燕于飞
“照片……黎太太！”芷缨猛然间回想起来：“是了，他叫郭……郭什么来着？郭彬？”微一分神，手中的棋子便即落偏。二人本在伯仲之间，这样一来，胜负登时分明。
芷缨大惊：“呀，我下错了！”馥贞闻声赶来，伸手便往棋盘上抓去，道：“那有什么？拿起来重新下呗。”芷缨按住她手背，道：“棋盘上不能反悔。”那青年适才与芷缨对弈几个回合，早起了佩服之心。又见她眼中不时流露出天真可喜的神态，心中忽起怜惜之意。他本是抱着必胜的心态而来，现在却又觉得胜负无关紧要，当即说道：“既不是真实水平，便重新来过。”
不料芷缨摆手道：“不了，这是我的原则。”心中看开，对那青年嫣然一笑，道：“你赢啦。”微风徐来，掀起她柔软的发丝，她一袭乳白色旗袍，在满山的枫叶映景下，像是一朵洁白的栀子花，纯净不染。那青年心中一动，伸出右手，道：“你好，郭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忽见芷缨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神色，抽身便往馥贞身后躲。
那青年一怔，但觉肩上像是有一只八爪鱼扑来，章炳银嘴里叼着一朵玫瑰花，挤眉弄眼，吊儿郎当的道：“嘿哟，郭少爷，您老在这儿溜达呢。”芷缨微感愤怒：“原来你们是一路的，还好我没有上当。”心中既认定了章炳银不是好人，那他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类，当即道：“老爷爷，我走啦，有机会再来找您下棋。”牵着馥贞，匆匆忙忙往山下跑了。
那青年追上几步：“你等……”白色的身影只在面前一晃，便湮没进了人群中。章炳银取出口中玫瑰花，往空中一抛，道：“见着我就躲，没劲儿！”
馥贞被芷缨拉着匆匆下山，莫名其妙：“你见到鬼了啊？”芷缨喘气道：“不是鬼。那人……那人……”又气又急，当下将章炳银的轻薄行径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。除了劝身边的朋友多加注意，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馥贞听罢，神色忿忿，道：“这个叫章炳银的，简直就是个禽兽！”
芷缨道：“算了。总之以后你遇见他，须得躲得远些。”她甚少恚怒，这句话中，实已包含了最大的厌恶。二人正说着，忽见一个眼镜少年走来，那人一手传单，拉住二人去路，说道：“同学，我们的国家已经到了危急时刻！”
馥贞一呆：“干什么啊？”芷缨瞥见他胸口别着中央陆军学堂的校徽，心中一动：“子成也是陆军学堂的，好久不见，若他在这里，该有多好。”那少年递来传单，二人匆匆浏览：
“同学们：
中华民族危急！
起来吧……亡国奴前夕的同胞，让我们团结起来，用鲜血和头颅保卫自己的民族，换取人民的自由！兹定于本月三十日上午九时，于东门菜市口发展游.行活动。申讨帝国主义之劣行，捍卫我中华之主权！
南京学生爱国联合会
一九三五年九月十日宣”
芷缨和馥贞匆匆看罢，对视一眼，心中都想：“原来是游.行呀。”那少年一手拿着讲稿，一手紧握成拳：“同学们，中华民族的危机已抵达最后五分钟，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，共御外辱……”这篇讲稿本来激情昂扬，那少年却语气平淡无澜，如念经般冗长。馥贞打断他道：“可我们没有参加过啊，怎么个游.行法，你倒是给我们讲讲。”那少年如背台词一般继续：“中华民族还等着我们去振兴，我们青年人是祖国的未来……”
馥贞吐吐舌头，将传单往芷缨手中一塞，道：“这人不念完，多半不会说话了，你在这儿慢慢听着啊。”忽然间大叫一声：“咦呀，我的钱包落在山顶了，我得赶紧上去拿。”如闪电般逃开，还生怕那少年追上来了。芷缨一句“喂”都还没叫出口，馥贞已经蹦蹦跳跳的蹿入了人群中。那少年滔滔不绝：“国家都这样了，我们能坐视不管吗？”芷缨只听得头昏脑胀，又不便在他说完前离去，眼光慢慢移开，忽听得耳边熟悉一句：“要集合了，你还有多少张没发完？”
芷缨一震，险些儿以为自己听久了，以致产生幻觉。那少年一抹额上汗水，道：“差不多了，我还有两段就念完了。”先前那说话之人眉头一皱，道：“不该这样，我来帮你。”接过传单，朗声叫道：“同学你好……”一句话出口，和芷缨一对视，顿时吃了一大惊，道：“是你啊？”
说话之人正是徐子成。子成出乎意料：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芷缨结结巴巴道：“我……我们秋游。”好似连话都不会说了，内心怦怦乱跳，只得伸手往后面的枫山一指。子成笑道：“我们也太有缘了。传单你也看过了，刚才那人是我们队临时补上来的，介绍不周的地方，你别见怪。”芷缨浑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，脸色绯红，心中只不断重复宛筠那句话：“出去走走，万一就碰到徐子成了呢？万一就碰到了呢？”
是啊，万一的事情，不就发生了吗？
子成道：“你去么？”芷缨一愕回神：“去哪儿呀？”话一出口，顿觉失态，脸上一烫，又忙道：“噢，是游.行吗？我……我……我害怕呢。”内心挣扎：“我如果去了，那我们岂不是又多了一次见面机会？可是我从来没去过呀，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。”子成爽朗笑道：“都是热血青年，不用怕。就这么说定了，三十号那天，我等你，怎样？”
章炳银调戏芷缨不成，双手揣兜，在山顶上闲逛，口里吹着哨子：“躲什么躲？都没啥好玩儿的。”眼见金陵女中的女学生们在此秋游，心中一喜，目光猥琐，在人群中瞟来瞟去，寻找下一个目标。
忽见两个戴着袖章的青年一路走来。一人道：“看到章炳银没有？通知他派完传单，下山集合。”章炳银心头大惊，暗叫：“妈呀，不妙！”赶紧背转身去，从裤袋里掏出一叠传单，三五下揉成团，“咕咚”一声，扔下了山沟，深吸一口气，整理仪容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，转过身来，淡淡的道：“找我么？”那臂章少年诧异道：“传单呢？都发完了吗？”
章炳银一拍胸脯道：“当然！我章炳银做事儿什么时候拖沓过？”那臂章少年怀疑的瞧了他两眼，提笔在他名字下划了一个勾，道：“发完了就下去吧，清人了。”章炳银正色道：“多谢，我知道。”待得那少年一转身，立马出拳在胸前一比，神色狂喜，满脸得意：“爷发没发完，你还管得了么？”冲着那人背影扮了个鬼脸，心中着实佩服：“我咋就这么聪明呢？”
忽听得身后恚怒一声：“她谁啊她？我好心叫她一声，这么大架摆给谁看？你们倒评评理来着……”章炳银一听这声音，立马来了兴致：“女生吵架啊？嘿嘿，有热闹可看了，打起来没有啊？”立马将集合一事抛到了脑后，兴致冲冲的扒开人群，挤到了最前方。
只见一个蓝衣女生边哭边骂，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，她的不远处，一个桃红色洋装少女半侧着脸，眼眸娇气，神情之傲然，显然根本就没把那流泪女生放在眼里。章炳银顿时醒悟：“嘿哟，我说是谁呢？敢情碰上熟人了。”蹑手蹑脚的绕到那洋装少女身后，玩心大起，就想吓她一大跳。
那洋装少女既不转身，也不回头，待得章炳银毛手毛脚的摸近前来，忽然一巴掌甩来，清脆狠辣，不偏不倚，捆在他脸上。章炳银一声哀嚎，歪着嘴巴，大叫：“哎呦，哎呦，痛死人啦！”那洋装少女冷笑：“活该！谁叫你在本小姐背后鬼鬼祟祟？”章炳银围着她转了两圈，心下好生不解，伸手便朝她头上摸去：“难不成你后脑勺上也长了眼睛？”
那洋装少女白他一眼，打开他手，拔步便走。章炳银急道：“好容易才聚一块儿，你走啥啊？”那洋装少女皮笑肉不笑：“哟，这哪儿敢当呀。你章炳银大少爷不是不认得我么？待会儿要来个夏芷缨、冬芷缨，我还得时时刻刻注意自己形象呢。”这洋装少女便是俞梅，那日在联谊会上，章炳银让她当众出丑，她脸上难堪，一直记仇在心。
章炳银像只小猫般，往她身上挨挨擦擦：“我这不跟人打赌么？”俞梅举起手来扬了扬，道：“你若再不滚，本小姐耳光可要扇过来了。”章炳银道：“打！只要你肯原谅我，你爱打就打！”心中料想：“我跟她交情不错，哪儿能说打就打？”嬉皮笑脸的将头凑了过去，笑道：“打吧，打吧。”俞梅眼神一挑：“你说的？”使足了劲力，扬掌便往他扇去。章炳银一下子缩回脑袋，惊道：“俞姐姐，俞大娘！您老还玩儿真的啊？”
俞梅恨恨的揪住他耳朵，道：“敢得罪本小姐，你给我记住了。”章炳银痛得直叫唤：“那你现在原谅我了？”俞梅心中不甘，道：“哪儿那么便宜。”一时间又想不出惩治他的办法，目光及处，忽然间随手往山路上一指，道：“喏，那里有个女生，你过去打她一耳光，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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