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燕燕于飞

　　第二天清晨，芷缨早早的便梳洗完毕，徘徊在姐姐源莉的房间门口。源莉是大姨娘所生，因是夏家的第一个孩子，父母总是格外金贵些。这些年来，近乎宠溺的疼爱，造就了源莉一身的大小姐脾气，为人傲慢偏颇不说，对待芷缨，更学会了她娘的那套，冷嘲热讽，挑三拣四。芷缨站直门口，双手合十，深吸一口气，内心暗祷：“但愿姐姐今天心情大好。”

　　房门没有关，芷缨正欲走进，忽听得源莉扯起了嗓子，大吼：“春祺，春祺！死哪儿去了？快把头纱给我取过来啊。”芷缨一呆，环顾四周，见头纱挂在门口，当即取来，伸手递过。源莉气急败坏的大骂：“作死啊你，取个头纱取这么久，我妈每个月付钱就是用来养你这条慢吞吞的哈皮狗吗？”芷缨咬了咬下唇，小心翼翼的叫道：“姐姐，是我。”

　　源莉吃了一惊，慢慢的转过头来，眼睛歪斜，往芷缨脸上一扫，满是敌意道：“你来干什么？”芷缨被她眼光看得不安，低下了头去，道：“我来恭喜姐姐。”想到源莉素来不许自己进她房间，又补充道：“是爹爹让我来的。”源莉一声冷笑，道：“哦，是吗？爹爹叫你来的，你好不情愿，是么？”

　　芷缨无力解释，心道：“我是快点说完快点走吧，免得惹姐姐生气。”早就预备下的一整篇贺词，如珠价从嘴里报出：“小妹祝姐姐和姐夫白头偕老，永结同心，琴瑟和谐……”源莉道：“打住！狗嘴里还吐不出象牙呢，不会说就别乱叫，省得我听了，还以为你是在咒我呢。”

　　便在此时，春祺气喘吁吁的冲进房来，双手抬着一只描金箱子，尖声叫嚷：“大小姐，大小姐，您快来瞧瞧呀，新姑爷又送了好多东西来呢，说都是给大小姐您一个人的。哎哟，可真是累死春祺了。”源莉心中欢喜，傲然的瞥了芷缨一眼，转头叱骂：“累死你了？那你怎么还不去死啊？”打开盒子一看，满满一箱的金银首饰。春祺举手遮眼，夸张叫道：“呀，亮瞎我的眼啦！”她卖力的演出，果然惹得源莉满心欢喜。源莉一高兴，顺手捡了一枚银元，往她掷去。春祺放在嘴边一吹，眉花眼笑：“多谢大小姐，多谢大小姐！”

　　春祺道：“咱姑爷出手可大方啦，人家珠宝店的老板娘都看红了眼，说：‘哪家的姑娘，这么有福气呀？’，咱姑爷还说了，小城小店算些啥，赶明儿带了小姐去上海，由得您慢慢挑呢。”她一口一个“姑爷”，讲得绘声绘色。源莉得意而满足，一边拨弄着盒中的首饰，一边哼着小曲儿。芷缨晾在一边，只觉站也不是，坐也不是，好容易听春祺歇了下来，忙□□嘴来，道：“姐姐，如果没什么事，我……可以走了吗？”

　　源莉嫌恶的转过眼来，皱眉道：“你怎么还杵在这儿啊？”春祺仗着源莉势头，挺胸凸背，道：“就是，大小姐叫你滚哪！”芷缨如逢大赦，顾不得话好听还是难听，忙转身往门外走。一只脚都跨出了门槛，猛听得身后源莉一声：“站住。”芷缨心中一凉，怯生生的回转头来，道：“姐姐何事吩咐？”

　　源莉一声轻笑，道：“吩咐？我哪儿敢哪！你可是我的好妹妹呀，你不是要来恭喜我吗？你恭喜啊。”芷缨心道：“我刚才不是恭喜过了吗？”一呆之下，立时反应过来，源莉是在故意为难。但见源莉有意识无意识的摸了摸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，一声轻叹，道：“二妹呀，我说你站得那么远，我说话得要多费劲？”芷缨虽然害怕，但不敢违拗，只得又往前挪动了几步。

　　只见源莉柳眉一紧，颇有几分关心的意味：“其实你也不用羡慕我，虽然说呢，像我这样好的姻缘，不是人人都能给碰上的。不过，咱们再怎么说也是好姐妹嘛！若是你到了婚嫁的年纪，还没有人来家里提亲……”说到这里，捂嘴轻笑了一声，接着道：“那到时候你来求我啊！说不定，我还能帮你在我夫家那边物色物色。开车的，浇花的，掏粪的，院子那么大，总能找到一个男人嘛，你说是不是？”说罢，哈哈大笑，钻戒闪烁着贵气，眼里闪烁着奚落。芷缨涨红了脸，只觉心中最要强的部分，被人狠狠践踏，没了半点自尊。

　　春祺跪在地上“嘭嘭嘭”的磕了三个响头，抢着道：“那春祺也求您，求大小姐以后为春祺也指一户好人家！”源莉笑靥如花：“好好，大凡今儿个求我的呢，我就都答应了。二妹，咱们是一家人，难不成做姐姐的还为难了你？”芷缨几乎要哭了出来，但想：“我是不如姐姐，我不配许到好人家。可无论是怎样的婚姻，我一定要有自己的自由，而不是别人为我安排好了的富贵荣华。”心中这样想着，脸上便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。源莉一拍桌子道：“你这什么表情？说！”

　　恰在此时，又听得脚步声响，大姨娘端着一碗红枣枸杞汤走进，道：“闺女哟，快来喝了它，妈亲手给你熬的，医生说了益气补血……”见源莉坐在椅子上，气鼓鼓的模样，又加重了语气，道：“好闺女，谁招惹你了？跟妈说，妈帮你教训她。”眼光顺势往春祺一扫。春祺吓得忙跪了下去，连连摇手，大声说：“不是我，是二小姐，是二小姐呀！”

　　大姨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见芷缨站在房间一角，厉声道：“你来干什么？”芷缨尚未答话，源莉抢在头里，委委屈屈的哭诉：“妈！她是来折我的福的。你瞧瞧她呀，我大喜的日子，她穿一身儿白，这不是存心想咒我吗？”婚礼吉庆之日，芷缨穿着的确不合时宜，但这身旗袍明明就是源莉穿旧了不要的，源莉记不得了，大姨娘却认了出来，眉头一皱，道：“什么折福不折福？忒难听了。”在芷缨脑门上狠狠一点，又骂：“亲妈都死了这么久了，现在戴什么孝？明儿我叫成衣店送几件衣裳过来，赶紧给我换了它，真是晦气，呸呸呸！”如驱赶瘟神般，赶着将芷缨往门外推。

　　源莉瞪圆了眼睛，不依不挠：“妈，你偏心！到底我是你生的，还是她啊？还送她衣服做什么？”

　　忽听得门口一人说道：“吵吵嚷嚷的，开大会呢？都到齐了。”源莉一听这声音，立马迎上前去，换上满脸笑容，娇滴滴的道：“爹，您进来坐呀。”亲自斟好了茶水，送到夏老爷手中，满面乖巧：“爹，妈刚才在说呢，二妹衣裳太少了，这不赶着叫成衣店送来给她吗？”大姨娘忙道：“哎哟，傻闺女，这点小事也拿来说。自从妹妹走了之后，我视芷缨为己出，源莉我还没这么惯她呢。”夏老爷点点头，道：“理应如此。”

　　源莉朝春祺使了个眼色，春祺立马跪下，哭哭啼啼的道：“大小姐，您心肠好，您不让我说，可这件事非同小可，春祺哪儿敢欺上瞒下？”大姨娘皱眉道’：“什么事？”春祺道：“昨儿我去找云妈，碰巧听到了二小姐在房里说话。”源莉假意道：“快别说啦。”春祺抢着道：“二小姐她说了，什么三世修来的福分，好像是在说咱家大小姐配不上姑爷似的。”夏老爷一听这话，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，怒道：“我夏凌松的女儿，就是皇帝老子也配得上！”

　　芷缨心中咯噔一下，自知昨晚的话已全被春祺听去。源莉知道父亲最重面子，故意串通春祺演这么一出，委委屈屈的伏在父亲膝前，挤出两点泪水道：“我这个做大姐的，一定都是我不好喽。二妹她的意思就是嫌咱们家里穷，配不上人家郑少爷，哎，爹爹您也别生气，二妹，二妹她还小嘛！”芷缨吓得慌了，听源莉火上浇油，明知不对，该怎样解释？又不愿将云妈牵扯进来，惊惶到了极点，只无力的摇头，道：“爹爹，我没有。”夏老爷一杵拐杖，重重的哼了一声，起身离去。

　　源莉眼见费了这么大力气，爹爹连句重话都没有，更增恼怒。就因为夏老爷什么都没说，芷缨心中更为难过，眼望着父亲背影在门口隐没，心中委屈，泪水在眼眶中团团打转，蓦地里眼前一花，却是源莉气不过，一耳光扇来。芷缨不及躲避，又惊又痛，道：“你怎么能打我？”源莉得意洋洋的道：“就打你怎样？惹恼我的就该打！你去告状啊，看爹爹是偏着你，还是向着我？”春祺幸灾乐祸，同仇敌忾。大姨娘背转了身去，任女儿胡作非为，只作不见。芷缨泪水如泉涌，夺门而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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